德音

　　萧德音一脚踩入水洼，水花四溅，打湿了衣角。
　　她停在树下剧烈地喘息着，随后狠狠一拳砸在树上。
　　犹不解气，抬手又是邦邦两拳。
　　拳风凛冽，却在即将撞上的时候被人截住了。这人的掌心温热，还有习武带来的茧子。
　　萧德音仰首看去，雨水润湿了她的眼睫，又滴进眼里，半睁半闭之间，她可以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穿着赪霞色衣袍的少年。
　　孔昭一手撑伞，一手握住萧德音的拳头。
　　哗哗雨声里，二十八骨伞向她倾斜，为她遮住这片愁风苦雨。
　　四目相对，萧德音只觉得他的眼底藏着沉沉雾霭，让人看不真切。
　　她费力地睁大眼睛，欲探究个中意义，孔昭已松开手，道:“你跑得好快，一晃眼就不见了，我差点没追上你。”
　　“我没看见你，”萧德音回答他，顿了顿，想起孔昭刚才接住自己一拳的手正是受了伤的那只，“你的手……”
　　“无碍，伤得并不重，”孔昭抬起手臂摆动了几下，不甚在意地笑笑，“你的呢？”
　　萧德音后知后觉地发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手上传来，下意识在衣服上擦了擦:“几拳而已，连皮都没破。”又问道:“你怎么来了？”
　　孔昭没有戳穿萧德音的话，把手中的伞递给她，自己则撑开另一把伞，说:“我看外面下雨了，就来给你送伞。”
　　萧德音接过伞:“多谢。”
　　薄暮冥冥，二人比肩而行，伞面青青雨嗒嗒。
　　孔昭问道:“蒋扬有说出什么吗？”
　　萧德音道:“很少，他提到刺杀他的人是个眉眼间有疤的男人，名唤段殷……以及他少时受人之恩，才做了亭水一战的叛徒。”
　　孔昭一边提醒萧德音避开脚下水坑，一边听她接着说:“我记得蒋扬是燕京城人士，或许我们该从这入手，还有那个叫段殷的带疤男人。”
　　孔昭道:“好。平雁已拿着书信赶往榕城，等蒋扬一事了结，咱们便回去。江朗他们你也要带入军中，是吗？”
　　“自然，”萧德音应道，“江朗他们算得上我的得力干将，且性子相熟，做我的亲兵再合适不过了。”
　　孔昭想起尚在郭县的江叙知和江晴等人，问:“那江叔他们呢？战场凶险，你要如何安置他们？”
　　萧德音看向孔昭，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孔维桢，你话好多。”
　　孔昭一噎，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话太多了。
　　萧德音悠悠开口:“你放心，我早已经想好。眼下凉州局势不明，等孙立诚派人接手郭县他们便离开，我有些事需要他们去做。”
　　走到自己的住处，萧德音停下脚步，对孔昭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孔昭对她点了点头，却还是提了一句:“你记得抹点药。”
　　萧德音应下，目送孔昭离开。
　　孔昭即将穿过院门的时候，萧德音追了上来:“孔维桢！”
　　孔昭猛地一顿顿住脚步，神色讶然。
　　萧德音气息尚未平稳就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孔维桢，如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告诉你，你会是什么反应？”
　　孔昭不禁哑然而笑:“阿音，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萧德音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孔昭接着说:“既然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么……你不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不告诉我，只能说明时机未到。”
　　孔昭俯下身，视线与萧德音齐平:“你若告诉我，我便替你保守一辈子的秘密。你若不告诉我，那我一辈子也不会过问。”
　　“为什么？”萧德音不解地问道。
　　孔昭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玲玲如振玉之声:“因为我想等你亲自开口。”
　　刹那间，风雨急急，吹乱萧德音的发丝。
　　萧德音慢半拍地应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孔昭笑了笑，站直身体:“你先进去吧。”
　　萧德音“嗯”了一声，往屋内走去。
　　门被合上，阻断了孔昭的视线。
　　骤雨初歇，夜阑人静。
　　萧德音捧着书坐在榻边，思绪纷乱，书已久久停留在这一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①”
　　房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喊道:“三当家，牢里的那位没了。”
　　少顷，萧德音推开门，皂靴革带，衣衫齐整，连那条白发带都被换成了与衣袍同色的样式。她神色平静，显然早已预料到蒋扬的结局。
　　下属没想到萧德音会收拾得那么快，愣了一下:“……三当家。”
　　萧德音对他点点头。下属回过神来，将牢里的情况告知她:“我们夜里巡视牢房的时候看见他倒在桌上一动不动的，还是有人觉得不对劲进去查看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他把碗给砸了才割腕自尽的。”
　　“他有留下什么吗？”萧德音问道。
　　下属惊讶于萧德音的料事如神，连忙应道:“有的有的，我们发现了一封血书。”
　　两人赶到牢房时，孔昭他们正在处理剩下的事。孔昭一抬头就看见走进来的萧德音，抬步向她走去，道:“你还要看他最后一眼吗？”
　　“不必了，”萧德音摇头，“我已经送了他最后一程。”
　　那壶酒，便是萧德音送的最后一程。
　　亦是两人袍泽之谊的结局。
　　孔昭默然，端起烛台为萧德音照明，引她走向另一边。
　　孔昭将烛台放在桌上，道:“这就是他留下的那封血书。”
　　蒋扬的字迹有些潦草，但还是能让萧德音辨清所写的内容:
　　“元惠十六年二月，燕京来信。一月时母亲旧疾复发，于和心堂问诊。母亲言，吾儿两年未归，不知和心堂已更新联，‘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②’，心觉甚妙，与之共读。”
　　血书的最下方还写着一行字，与上面的字相较，更为细小，但更加工整，显然是深思熟虑后加上的:
　　“愿尔如梅，忍冰耐雪，与世长清。”
　　孔昭早已看过，与萧德音低语:“二月时的确有从燕京寄来的家书，但亭水一战后，沈将军派人回京探查蒋扬下落，并未查到他母亲一月时去和心堂这事。”
　　孔昭许久未饮水，嗓音微哑:“且和心堂已经三年未换门联。”
　　血书上所言非真。
　　“我知道了。”萧德音的目光仍落在血书上，但心思已百转千回:“去查查和心堂是谁的产业，还有……一个人。”
　　孔昭问:“谁？”
　　萧德音缓缓一笑，眼中寒光亮起:“咱们的老朋友。”
　　“将军，营外有人求见。”亲兵撩开帐帘入内禀告道。
　　孙立诚停下批阅公文一事，疑惑道:“这么晚了谁会来见我？”
　　“孙将军，是我。”
　　平雁从外面进来，剑柄还沾着寒霜。
　　“平雁？”孔立诚讶然，“孔昭来了？”
　　平雁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孙立诚，回答道:“少爷在汇乡城，萧大人也在。”
　　听到这句话，孙立诚“噌”地一下站起来，飞快地拆开信封，见上面的字迹与萧德音的一模一样，末尾还盖着孔昭的印信，惊喜连连:“居然真的是她，她没死！太好了！”
　　孙立诚在帐内来回走动，将这封不算长的信来回看了三遍还不够，又向站在一旁的平雁确认:“拿下郭县的人真的是萧德音？孔昭那小子真的找到萧德音了？就连汇乡城也是他们收的？还有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这一连串的问题抛向平雁，险些砸得他晕头转向。平雁只得一个一个地回应孙立诚:“是萧大人拿下的郭县。少爷也是真的找到了萧大人。他们在四天前收回了汇乡城，至于什么时候来榕城……萧大人和少爷没有细说，但应该很快了。”
　　从平雁这也得到肯定的回答，孙立诚振奋道:“好！如今匈奴还在亭水一带与沈乘风他们对峙，尚且顾不上咱们，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往郭县和汇乡城与萧德音他们对接，稳定后方局势。”
　　不知道谁在外面喊了一声“下雪了”，二人同时抬头望向帐外，只见白雪若絮，纷纷如飞花。
　　凉州下雪了。
　　雪花落在萧德音的掌心，又很快消融。
　　孔昭走到她的身边，也托起一片雪，道:“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我记得去年下雪的时候我们还在甘州，没想到如今也能见到凉州的雪了。”
　　萧德音看向孔昭，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你之前在随州的时候就没有来过凉州吗？”
　　孔昭耸了耸肩，笑着回答萧德音:“哪能啊，我年纪尚小的时候是在燕京城里生活，后面大了一点才来的随州……”说到这，他想了想才道:“大概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吧，我也是来随州后才见到了师兄。”
　　萧德音不免来了几分兴致:“四五岁？那时候才多大啊，你就记得这些事了。”
　　孔昭比划了一下:“应该到我现在的大腿那了吧，师兄比我高好多，不过我记得他那时候好瘦好瘦，后面就好多了。”
　　萧德音神色微微一滞，旋即恢复正常。但孔昭眼尖，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萧德音对孔昭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无事，那你们后来就一直待在随州吗？”
　　孔昭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当然不是，每逢年关武将得回京述职，我们就跟着我爹一同回燕京城。燕京城的雪与随州的不一样，也这里的也不一样。”
　　他仰头望去，朔风吹雪，皓色漫天。
　　孔昭笑容渐收，声音低了下来:“……不过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而且再回去也少了人。
　　萧德音极为认真地回答孔昭，亦是对他做出承诺:“明年，我们明年一定能回去。”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孔昭耳中:“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会回去，回去替他看燕京城的雪。”
　　孔昭看向萧德音。
　　这一刻，天地苍茫，玉尘琼屑幻化为虚，唯余眼前之人是真。
　　真到孔昭只需一低头就能轻而易举地与萧德音对视，真到孔昭可以看清萧德音澄明如洗的眼眸。
　　良久，孔昭展颜一笑，如长夜破晓、雪后天晴，光映照人。
　　孔昭回应她:“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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