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赵嬷嬷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栅栏，将永和宫与外界隔开，也将塔娜原本尚算自在的生活圈定在了一个更狭小、更规范的方寸之地。

　　自那日后，赵嬷嬷果然每日准时到来，如同上朝点卯一般。她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如鹰，塔娜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从执筷的弧度到行走时旗摆晃动的幅度，都逃不过她的审视。

　　“格格，用膳时咀嚼不可出声，碗箸亦不可相碰。”
　　“行走时肩要平，颈要直，目视前方三步之距，不可左顾右盼。”
　　“与宫人言语，赏罚需分明，不可过于宽纵，亦不可失之严苛。”

　　一条条，一款款，皆是宫规。塔娜沉默地听着，依言而行。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锻造的铁，正被强行塑造成符合这紫禁城标准的模样。有时，一个端茶的动作需反复练习数十次，直到手腕酸软，赵嬷嬷那刻板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尚可”。

　　云珠私下里曾悄悄撇嘴，替塔娜抱不平：“那位嬷嬷也忒严了些，格格您可是主子……”

　　话未说完，便被塔娜一个眼神止住。“慎言。”塔娜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高，却让云珠立刻噤声，垂下了头。赵嬷嬷不仅是教导嬷嬷，更是太皇太后的耳目。任何一丝不满或怨怼，都可能成为授人以柄的破绽。

　　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只在夜深人静，独自对著窗外那几株科尔沁草时，才会允许一丝疲惫泄露出来。它们依旧沉默地绿着，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仿佛是她与那辽阔故土之间，唯一未被斩断的牵系。

　　这日午后，赵嬷嬷正指点着塔娜练习奉茶之礼，门外传来通传，道是李答应来了。

　　塔娜动作微顿，看向赵嬷嬷。赵嬷嬷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格格如今正在学规矩，不宜多见外客。不过李答应既然来了，也不好怠慢，请进来略坐坐便是，莫要耽搁太久。”

　　李答应进来时，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绣篮。她先给塔娜行了礼，又对着赵嬷嬷福了福，神态愈发恭敬。

　　“塔娜姐姐，”李答应声音细弱，“前日多蒙姐姐援手，妹妹心中感激，无以回报。这几日闲来无事，绣了几个香囊，针脚粗陋，还望姐姐不嫌弃。”她说着，从绣篮里取出一个湖蓝色缎面、绣着缠枝莲纹的香囊，双手奉上。

　　塔娜示意其木格接过，目光在那香囊上掠过，绣工确实不算顶好，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李妹妹有心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挂怀。”

　　李答应偷偷抬眼看了看一旁肃立的赵嬷嬷，声音更低了：“对姐姐是举手之劳，对妹妹却是……却是解了围困。妹妹人微言轻，别无长物，只能以此略表心意。”

　　塔娜能感觉到她话语中的真诚，也明白她此刻前来，除了感谢，或许也有几分在赵嬷嬷面前表明与自己并无过多私交、以免引人猜忌的意思。这后宫之中，生存不易，每个人都需步步为营。

　　“妹妹的心意我领了。”塔娜语气温和，却带着适度的距离，“这香囊我很喜欢。只是如今赵嬷嬷正在教导规矩，不便久留妹妹说话。”

　　李答应立刻识趣地起身：“是妹妹打扰姐姐学规矩了。妹妹这就告退。”她又行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李答应走后，赵嬷嬷方开口道：“格格应对得宜。宫中来往，贵在得体，过疏则失礼，过密则易生是非。李答应身份低微，格格与之交往，更需把握分寸。”

　　塔娜垂眸：“谢嬷嬷提点。”

　　赵嬷嬷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又道：“格格可知，太皇太后为何独独对格格如此上心，特意指派奴才前来？”

　　塔娜心中一动，抬眼看向赵嬷嬷。

　　赵嬷嬷的目光与她相对，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只因格格出身博尔济吉特氏，与蒙古诸部关联甚深。格格的言行，不止关乎自身，更关乎前朝安稳，蒙古与大清的和睦。故而，格格需比旁人更懂规矩，更识大体，更知……进退。”

　　“进退”二字，赵嬷嬷说得格外缓慢而清晰。

　　塔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从来不是单纯的宫妃，她是一枚棋子，一枚联结着紫禁城与茫茫草原的重要棋子。太皇太后的照拂，皇帝的审视，乃至此刻赵嬷嬷的严苛，皆源于此。

　　她重新低下头，声音愈发恭顺：“塔娜……明白了。定不负太皇太后期望，谨守本分，不敢有违。”

　　赵嬷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教导，塔娜更加专注，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应答，都力求完美，符合“规矩”。她不再去想草原的风，不再去回忆纵马驰骋的自在，她将自己所有的念头，都收敛在这具需要符合宫廷标准的躯壳之内。

　　只有偶尔，在赵嬷嬷不注意的间隙，她的目光会掠过窗外。那几株科尔沁草，在赵嬷嬷几次暗示“有失观瞻”却未能移除后，依旧顽强地存活着。前几日落了一场春雨，它们甚至又抽出了几茎新叶，绿意更浓。

　　其木格依旧沉默地伺候在侧，只在无人时，会用蒙语低声说一句：“格格，草又长高了些。”

　　塔娜便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

　　她知道，赵嬷嬷代表的“规矩”如同这宫墙，坚硬而冰冷。但她心底那点来自草原的韧性与那几株看似卑微的绿意，是她在这重重束缚下，唯一能悄悄喘息的空间。

　　路还长，她需得在这规矩与本性之间，找到那条最稳妥的，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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