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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许初觉得她这次跟师父下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自从踏入这个诡异的无间,她的意识便时明时暗。
不是在昏迷,就是在陷入昏迷的路上。
谁家好人阴吏当成她这样?
此刻,她好似又进了二丫的记忆幻象里。
她有些摸不着头了,一般进无间里,哪怕会看见一些鬼魂的过去,也不过是以肉身进,看幻象。
像这样附着在记忆幻象里的,在她过去的经历里,和书册里都未有先例。
而现在她再次进来,还是因为刚刚那个怪异的“穗秋神”。
到底什么情况?
幻象之中,二丫正被赵真仪抱在怀里,颠簸在行进的马车上。
赵真仪声音柔和:“醒了?”
二丫本想揉揉发涩的眼睛,可她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只能软绵绵的滩在赵真仪怀里。
“嗯。”二丫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的回了个音。
“感觉如何?”赵真仪轻声问。
二丫的声音带着虚弱的茫然:“我……为什么动不了?”
赵真仪安抚道:“别怕,我给你下的术法生效了。”
二丫思忖:“术法?”
赵真仪解释道:“是压制你身体里穗秋神的印记用的。”
这番话对年仅九岁的二丫有些晦涩难懂,又加上她的身体极度困乏,她没有继续思考,很快就在马车的摇晃下又沉沉睡去。
回程的路总共没有多远,不过半日,赵真仪便将二丫带回了无忧观。
这时候的无忧观中一片冷清,处处只留着赵真仪一个人的生活痕迹,就连山门前那片日后几人修炼用功的练功场,此时也尚未修建。
二丫被赵真仪像拧小鸡崽子似的,一路提到侧屋。
她身子刚一落地,便彻底脱力,如一团软泥般瘫倒在地,唯有一双漆黑的猫眼左右转动,观察着前方。
随后,她就瞧见赵真仪手持着一个圆钵走了进来。
那圆钵的钵身之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流光暗蕴,像是件高深的法器。
赵真仪不慌不忙,先是细细的磨了朱砂、烧了一道符纸。
后将朱砂粉、灰烬尽数扫入,又倒了一碗水,最后割破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滴了进去。
倏然,钵内金光闪烁,一团混沌的气流自钵口升腾,凝聚上方。
接着,他执起一支毛笔,蘸满钵中殷红的液体,他以二丫为中心,八个方位为轴,写下一路鲜红的符文。
二丫歪在地上,有些好奇的问:“叔叔,你在做什么?”
赵真仪没有看她,手下未停,口中回着:“封印你体内穗秋神的联系,以后,你便不必被穗秋神驱使了。”
待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封印阵生效,屋内风声大作,二丫先是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即双眼一闭一睁,张开时双目血红。
这种诡异的过程持续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她眼中的血红才如潮水般退去,逐渐恢复清明。
随后,二丫坐起了身,伸手动了动手腕,她的视线从自己脚尖缓缓而上,最终停在面前正在掐诀打坐的赵真仪身上。
赵真仪见大功告成,这才起身走到二丫身前蹲下,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感觉怎么样?”
二丫歪头看着赵真仪:“你是谁?”
赵真仪审视了二丫两眼,伸手搭上她的脉搏,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是你的师父,赵真仪。”
“赵真仪……”二丫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又问:“那我是谁?”
赵真仪一手摸上下巴:“什么都不记得了?”
二丫茫然:“什么?”
赵真仪闻言,忽然浅浅笑了:“忘了就忘了罢,那我便许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从今往后,你叫许初。”
“许初……”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陌生的自己。
许初现在的心情复杂难言。
她无法真正理解‘二丫’这个身份强塞给她看的一切记忆。
说到底,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个被迫入座的看客,旁观着一段与自己空白的往年相吻合的记忆。
包括现在眼前的这一幕,在她真实的记忆里都是模糊不清的。
或许是因为当时刚被封印完,神智混沌,并不能清晰记得许多事。
而在往后与赵真仪的相处的漫长岁月里,赵真仪对这些往事始终只字未提。
她对人世最初的、确切的记忆,起点便是无忧观,只是没有这一段。
记忆里的自己,总是安静的跟在赵真仪身后,一步一履。
仿佛就是为了弥补许初记忆中这片巨大的空白,眼前的幻象并未停止。
幻象之中,封印完成后的整整一年,许初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为此,赵真仪不再外出承接任何卷轴任务。
当时许初的状况极其糟糕,除了基本的应答以外,终日只是呆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即便饭菜盛好放在眼前,她都不晓得要动筷吃。
活像是丢了魂。
这时的赵真仪也没养过孩子,何况还是这种无法自理的孩子,面对这种情形,他也显得束手无策。
所以那阵子,他便常常牵着许初去山下,走访山下安平村的村民。
村里有不少带孩子的妇人,闲暇时常带着自家孩子去村头看戏,或是带着年幼的孩子聚在一处闲聊玩耍。
赵真仪就这样,带着他家的小徒弟,混入了这群妇人之中。
安平村是个乡下地方,民风淳朴,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讲究。
再者,赵真仪经常主持村里的法事、操办丧仪,又或者哪家有些什么怪事,也总请他出面化解,且不怎么收银钱,只收些村民自家的粮、菜等。
一来二去,村里人早不拿他当外人。
苏娴是这些妇人中性子最热络的一个。
她见赵真仪突然领了个小女娘回来,又全然不懂如何照料,便时常提点赵真仪些养小女娘该注意的事。
譬如要格外耐心、言语要温和、更要从小注重品行的教养等等。
此时的赵真仪,宛若一个刚启蒙的学生,手上总带着本册子,将苏娴的话一一记载。
见他如此郑重,苏娴的话匣子便关不住了,目光怜爱的投向那安静的过分的小女娘:“哎呦,道长,您家这小娃娃长的真是小猫似的漂亮,就是性子太静了,总不开口说话,是不是小女娘平时没人陪着说话?我家梓晴跟她年岁相仿,我让她多带着您家的一起玩,这小孩啊都爱扎堆,处着处着就话多了。”
赵真仪温笑道:“多谢苏夫人费心,如此再好不过。”
苏娴家的小女杨梓晴刚满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起先因着母亲的叮嘱,她也尝试去拉许初一同玩耍,可许初的性子实在木讷的厉害。
小姑娘戳了她几回都得不到半点回应,刚拽着许初的手走出去几步,许初便又猛地挣脱开,扭头跑回赵真仪身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杨梓晴急的直跺脚:“走呀,我们去玩嘛!你别总扒着你师父啦!”
许初就只是张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嘴巴紧抿,如一个不会说话的瓷娃娃。
杨梓晴跟她拉扯了几回,终于气馁了,小嘴撅的老高,腮帮子也鼓了起来。
好在很快便有其他孩童唤她,她便转身汇入那堆嘻嘻哈哈的孩群里,小孩的记忆很短,玩起来,杨梓晴就忘记许初这个人了。
后来,不知道是哪家孩子先给许初起了一个外号:“木人”
这称呼很快就在孩童间传开,其他的小孩也有样学样,见了她便来上一句:“木人。”
“木人真无趣!”
“木人不说话!我们不跟她玩!”
没回听见,许初都只是呆呆的,没什么反应,依旧紧紧扒着赵真仪的衣角。
小孩们瞧见她平平无奇的反应,渐渐连嘲弄的心思也歇了,后来见到她,索性绕道走。
赵真仪低头,无奈轻拍她的后脑勺,柔声问:“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玩?”
许初仰着小脸,目光直直的望进赵真仪的眼里,半响,愣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其实,许初也说不清为什么,她的意识就宛若白雪落满的原野,茫茫然,空荡荡。
她不想和旁人玩耍,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仿佛只有牢牢抓紧眼前这个人,她才能确认自己与这世间还有着微弱的联系。
赵真仪忍不住轻笑:“我这是真养了个小木人么?”
许初的眸子暗了暗,凭着其他孩子的叫喊中,她直觉这个词并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她认真的反驳:“不是。”
许初很不满他也学着旁人那样唤她,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表示,冒了两个字以后,便只能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看着他。
赵真仪觉得她这反应也是有趣,笑道:“整日闷不吭声,只会瞪人。哪来这么大脾气?不叫你小木人也行,那你同为师多说说话。”
许初想了想,乖乖应声:“噢。”
那段被叫“小木人”的日子里,恰是许初最乖的时期。乖到赵真仪提了任何要求,她都会照做。
即便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赵真仪提的要求很不合理。
譬如:“初儿,你给为师笑一个。”
许初顺从的扯了扯嘴角。
赵真仪挑剔的摇头:“笑的不好看,重新笑。”
许初咧开嘴,尝试重新笑。
赵真仪面露嫌弃:“丑死了。”
许初撇了撇嘴,瞪着他:“那你教我笑。”
“你看见为师都不高兴,自然笑的不好看。”赵真仪说的理所当然。
许初沉默了。
高兴?能高兴吗?许初忍不住想。
就在方才,赵真仪提笔在黄符纸上缓缓写了两个符文,他写每一笔都刻意放慢,确保许初能看清楚。
赵真仪便写边说:“这是追踪符,使符者在用的时候,要在心里想着被追踪者的形貌,想的越清晰,追踪符的效用越好。”
话音刚落,他便双指拈起刚画好的追踪符。垂眸凝神间,那符纸便化作一只灵动的千纸鹤,纸鹤扑棱着翅膀,在空中打了个旋,便直指撞向许初的额头,最后又轻飘飘的栖在她的头顶。
赵真仪笑眯眯的又拈起一张符:“去。”
又一只千纸鹤扑腾飞来,不偏不倚,再次撞上她的额心,最后落在她身上。
如此接连几次,许初摸着泛红的额头,终于垮下小脸,声音带着隐忍:“你能不能……别让纸鹤撞我了。”
赵真仪眉梢轻挑,笑的无辜:“傻初儿,你不会躲吗?”
许初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气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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