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作者:雨夜锄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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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孟可


      大年二十八清晨,孟可下火车,深吸了一口气。大半年没回来了,要说还是沈城冬天冷的过瘾,身上这羽绒服在北京像铜墙铁壁,对着沈城的风,一打就透,不堪一击。站前广场立着的坦克雕塑,还是威武的老样子,驻守在这个城市,却摆着随时出征的姿态。真开出去了,会战袍加身全身而返吗,还是像袁成那样,露出绣花枕头的棉絮,拽着拽着就被掏了底,只剩个枕头套子在风里哀嚎——一个男人,不,哪怕还是男生,怎么就能哭着下跪,求她一起回家。这画面她想起都反胃——她本来也许可以跟他走的,被他洪水般涌出的眼泪挡住了,遭了灾般的转头就跑,再也不想回头看一眼。哪怕他成了个不朽的雕塑,像这坦克,她从此也绝对绕着走。
      站前广场右侧,国营旅行社介绍处的门大敞四开。望进去,里面的人披着棉袄趴着打瞌睡。门口几辆出租车排队,TAXI顶灯亮着,司机放倒了座位,脚翘了老高,半睡半醒。
      车是日本皇冠,她现在认识了,熟稔的拉开车门。
      “去歌舞团。”
      司机像听到炸雷般迅速清醒,立时兴奋。歌舞团在城北,这是难得的大活儿,这姑娘声音听着也舒服,是自家人。不像一般叫车的,都是来做生意的南蛮子,舌头跟烫过似的打不了卷儿。地点听不清,好不容易搞懂了,窝火半天又发不得脾气,都是附近的商业街,赚不了几个钱。你想讨价还价一下,这些人又抠又精,总把“投诉”俩字挂在嘴边,说的叫个清楚。
      “你这是演出回来吧,这都年根底儿了,真辛苦啊——”司机大哥在后视镜里打量着孟可,搭讪着说。去歌舞团,又时髦好看,一堆礼品盒子都是高档货,这判断指定没错。开出租见的人多了去了,一举手投足,来龙去脉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别的不敢说,这看家本事,一般人肯定比不上。
      “嗯。”孟可心不在焉的胡乱答应,把车窗玻璃的雾气擦出一小块透亮,盯着外面。早上人少,马上过年了,都是急匆匆的。回来或是离开,就得折腾,不折腾日子就没了齿轮,没法往前行。
      车子一拐,上了长江大街。以前觉得好宽,望着对面像织女盼着牛郎,现在怎么变窄了呢,比建国饭店前面的长安街差了有一倍不止。整天从那里出来,眼睛被惯着了,宽窄有了新尺子。医大跟前儿,那座所谓的立交桥,怪不得曾被戏称新加坡,就是生生加出来的小坡儿嘛。哪儿像建国门东南西北盘绕着,立体交汇,才名副其实。路边的行人穿的倒是比北京人亮堂富贵,沈城人在外表上从不含糊,舍得下本钱。可是皇城根儿下的优越感,那是骨子里的,不用绫罗绸缎衬托,穿件汗衫夹双拖鞋,也自有一股压不倒的骄傲。就像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哪儿能见了贵客就这么巴结着。人家张口闭口都是国家大事,领导人都像他家亲戚,昨晚儿上刚一起涮过羊肉似的。
      歌舞团的老匾旧了,和里面的人一样。有本事出去走穴赚钱的,早就天南海北的蹦跶,这两年也火了不少,在外面把沈城当故事唱的有声有色,也没人顾得上回到旧巢略尽绵薄之力。留守的老演员们,面子靠电视上那些本不认识的徒弟托着,几年编个主旋律剧目各处演演,大小得个无关痛痒的奖项,领着国家每月固定发放的工资,照样过着好生活。
      孟启堂何雪娜看见孟可大包小裹的挤进屋,欢喜的眼泪都掉下来。盼星星盼月亮的,过个大年,就这么一丁点指望。孟何来信说不回来了,深圳太远,工作又忙,准儿媳妇来送了两次年货,算知礼,可咋能比得上自家宝贝闺女啊。说去北京实习,俩人没咂摸明白实习是什么意思,人家就收拾包裹跳上火车走了。来过几封信,不痛不痒的,看多少遍也品不出个喜怒哀乐。一晃就是大半年,总算回来了。嗬,还是这么个衣锦还乡的架势。
      说是衣锦还乡,一点儿都不为过。娇黄色的羽绒服,何雪娜没见过的面料,和绸子一样亮,但厚实挺括。菱形纹线路均匀周密,不像这边的都鼓着一节节的大面包。领口翻出一大圈貂毛,贵气又不显老。斜挎着个棕色小皮包,脚蹬同色的小皮靴,比电影画报上的明星都分毫不差。气色那么好,粉嫩的小脸,笑的跟花儿一样,坐了一夜火车也还这么精神,可见平时也没吃啥苦。
      孟可把东西一扔,抱住爸妈一顿乱叫。何雪娜索性放开了抽泣,像在舞台上看到江姐复活,那不得哭她个昏天暗地,也顾不上新换的红毛衫被泪水浸湿了不好看。孟启堂劝了两句不顶用,就由着老婆,高兴的闹,怎么都不为过。
      “这是烤鸭,”好不容易消停了,孟可开始分东西,“爸,这得片成片儿,蘸着面酱卷饼吃,还得配黄瓜葱丝儿,你可别跟咱们啃烧鸡似的,糟蹋东西。”
      孟启堂嘿嘿笑:“你真当你爸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啊,咱们厂当年进设备,我也去过北京,当时不是还给你带果脯回来了吗,烤鸭嘛不就是,你爸也吃过——”
      “你就别提你那次进北京了,跟在厂长屁股后面灰溜溜的,你住过酒店吗你?”何雪娜抢白道。
      “那倒没,我们都是住招待所,我跟厂长一个房间,被他呼噜震的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孟启堂挠头说。
      “那不就得了,”何雪娜讽刺,“连酒店都没住过,也叫进过北京,俺们闺女现在可是在酒店实习,还是五星的!”
      “那是那是,”孟启堂呵呵的笑,“ 咱们闺女能耐多大啊,谁能比得了。”
      “妈,这刺绣夹袄和围巾是你的,”孟可递给何雪娜两个袋子,“哪儿的衣服都没我妈做的好——可我看着这刺绣工艺还凑合事儿,你看,这橘金色配了这两只丹凤,多喜气,也就我妈能穿的住。还有这围巾,你看花色普通吧,但你摸摸,可软了,戴着特别暖和。这是澳大利亚羊毛,我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的呢,人家都说这围巾能戴一辈子,不起球不褪色的,别地儿可找不见。”
      “哎呦,”何雪娜眼睛亮了,随即又泛潮,“我这多大的福分啊,没到五十岁就开始享女儿的福了——”反复摩挲着夹袄和围巾,镜子前比来比去,腰身越挺越直,“老孟,要说我闺女就是会买东西,光这两样,我看全沈城也挑不出。”
      “爸,这电动剃须刀给你,”孟可又拿出一个盒子,“德国进口的,你那胡子,一天得刮两三遍,这就不用那么费劲了,你包里放着,中午办公室午睡醒了也能用。”孟启堂乐坏了,这刮胡刀得天天带着,必须的,女儿北京买回来的,一天在工厂里刮八遍也不为过。反正胡子长得快,表演机会随时春风吹又生。
      “这一对保温杯给我哥和我嫂子,我哥不回来是吧,那就都先给我嫂子吧——哎,我哥走之前他俩领证了吗?”孟可想起来这茬,随口问。
      “没呐,”何雪娜撇嘴,“没顾上——那个李娇急,你哥又不急。”
      “急不急的你们亲家不都吃过定亲饭了,再说,你不急着抱孙子啊?”孟可打趣道。
      “我是急着抱孙子,”何雪娜气不打一处来,“但你哥的事儿谁管得了啊,从小,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过年都不回来,我不也得忍着!还好,有我闺女,没工夫跟他置那个闲气!”
      “好啦好啦,他不回来咱们一样过哈,”孟可哄着说,又指着地下的若干包装盒,“还有那些,都是特产,点心熟食之类的,你们看着分给我姨我舅他们吧,我可不管啦。”
      “好嘞好嘞,”何雪娜推着孟可,“你快回屋歇会儿吧,咣呦了一晚上火车,好歹补个觉,我和你爸收拾东西就行。”
      孟可回到里屋,都是老样子,何雪娜巴巴的把两张床都换了新被褥,像儿子也能回来。回不来,媳妇过来看见也是个心意。拉开桌子抽屉,曾经的宝贝们,好不容易重见天日抖擞现身,又被她嫌弃的飞快关起,没兴趣再搭理。窗玻璃贴的红福字映在雪白的冰花上,像精心描绘的艺术画。墙上郭富城小虎队还在青春勃发,她不在没人会留意他们是否过气,那就继续待着吧。还有敦煌壁画中的她,算来不过四五年的事儿,怎么现在看起来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以为那个舞台就是全部的世界——她是长大了,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大到连父母,她都觉得是单纯的。
      他们真好,几件礼物就陶醉在无限喜悦和憧憬里。酒店实习,崭新鲜亮的名词,足够让想象空间膨胀到无穷大,当然有钱买这些礼物,当然可以穿的时髦靓丽。心里会有疑惑吧,也许,但像流星一闪即逝。不用问,也不能问,问多了只会露怯。福来了,踏实的收起来就好,哪管潜藏了多少他们梳理不开的千丝万缕。
      酒店实习,孟可笑了一下,实习怎么会买得起这些呢,她连一张硬座车票的钱都没有。酒店是富丽堂皇,她进去惊呆了,像第一次进北方中学的礼堂,也是那种窒息僵直,随即是颤栗渴望。大堂吊灯瑰丽的垂下来,像无数颗水晶钻石尽情闪亮的倾泻,你仰着头,想伸开双臂接着,发现你比它渺小的多,根本接不住。那么大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有两侧的前台礼宾部安静的工作。她突然明白——原来对空间最大的尊重,就是让它空着,而不是挤满。不论是物质还是声音,都不要。沈城人总觉得把东西放满,就是有钱。冰箱柜子阳台,甚至身上脖子耳朵,都满满的搁着坠着,声音也大的出奇,一个人可以充斥整间屋。他们不懂,可以把空间就那么奢侈的空着,什么都不放,才是真的富有。像谢音的好看,像潘立学夸她有气质的那件灰毛衣,她曾经认为那是含蓄的美。现在懂了一个更贴切的词,留白。
      酒店再好,他们也不过是实习生,穿着制服在大堂迎来送往。挂着笑,至少十二个小时以上,一天下来,腮帮子和腰腿一样痛。食堂的盒饭,十几个人上下铺的宿舍——怎么会有工资呢,都是挤破头的要来,不倒贴就是天大的情面。就这条件,要不是袁成求了他北京的叔叔,他们两个逃学跑来的职高学生,大堂经理正眼也不会看一下。
      不过孟可没觉得多辛苦,蓝制服合体大方,她穿上,又偷偷把腰身修了一下,比别人穿着都好看出众。培训时,经理看了一圈,唯独夸她会笑,让大家都向她学习。可是,她嘴角边儿的两道笑痕,微微皱起的俏鼻子,还有眯成月牙儿般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学得来。这是五星级酒店,等于国旗上的星星数目,是最高等级。她喜欢站在玻璃转门口,对进来的人问好,他们眼前一亮,眼神都会在她这里停留,或长或短,从无例外。他们的眼神是礼貌的,节制的,不像工厂的工人,不像穿着军大衣的混混,不像不谙世事的学生,甚至也不像潘立学。比潘立学更加含蓄,更加留白。
      不过只是眼神,也不会让她这么风光的回家,三个月之后,她就得实习期满,卷好铺盖,灰头土脸的坐着硬座或者站票回来了,忍受全班同学的冷嘲热讽和恶意揣测。那些进了酒店的眼神,曾经多么喜欢看她,若她不在了,也不会有丝毫失落与惦记。礼貌节制的同义词就是薄情,薄情的人就不会影响她的命运——除非,这眼神出现在秦多超脸上。
      半个月之前,她就跟老秦说,她春节必须得回家。北方人过年是大事儿,她不回去,爸妈的心,得哗啦啦碎一地。
      “当然当然,”老秦认真的点头,“在哪儿过年都是大事儿,南方也一样,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他把手里的报纸放下,拿下眼镜,揉了揉眼镜,看着孟可说:“沈城是吧,好远的,我给你订飞机票。”
      “不用不用,”孟可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晚上火车就到了,很快,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没觉得有什么。”坐飞机回沈城?她没想过,好当然好,怕把爸妈吓着。
      老秦笑了,摸了摸孟可的脑袋,感慨说:“还是年轻好啊,我这老胳膊老腿,折腾一晚上火车,非得散架子。”
      “你又不老,”孟可嘟起嘴,“你如果肯听我的,把头发染染,比我们班有些同学还年轻呢。”
      老秦哈哈的笑,孟可的恭维配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和肉嘟嘟的嘴,就是童言无忌,比真话还像真话。
      “这样吧,”老秦想了想说,“回去我给你买卧铺票,你睡一觉就到了,不会累着,回来我给你买好机票,大年初六,我也从广州回来了。”
      孟可还要争辩,他把指头竖过去,封住孟可的撅起来的嘴,和颜悦色,也不容置疑,“听话啊,就这么定了——我回来想马上见到你,等不得多一个晚上。”他又起身,从钱包里拿出一摞现金,数也不数,递给孟可,“这钱你拿着,买点东西回去孝敬爸妈,也让他们放心,知道宝贝女儿过得如意。”
      孟可没怎么犹豫,钱包里随意搁着的钱,不会让老秦伤筋动骨,接过来,嘻嘻的展颜一笑,像只小仓鼠得了食物,又惹得老秦仰头哈哈了半天。钱给出去,就是要买一眼这可爱模样,物有所值。
      孟可背地里数了数,比她爸妈加起来一年的工资还多,当然是她一生中拥有过的最大一笔财富。这一个月,她除了陪着老秦,就是到处闲逛买东西。友谊商店,国贸,王府井西单,秀水街,坐着地铁逛了个遍,看中了就买,一点都不心疼。
      她夸老秦年轻,也不完全是假话。秦多超四十岁,香港人,个子不高,结实的瘦。脸本来普通,南方人的窄脸盘,皮肤略黑。镜片挺厚,眼睛大的亦真亦假,就闪出几分卡通的好笑。男人到一定年纪,皱纹出来的恰到好处,反倒成了装饰,老秦就是,眼角纹像开出的两朵花,每次一笑,整张脸灿烂不少。孟可从认识老秦的时候就发现了,所以总想逗他笑。老秦是酒店的长住客,有间长包房,每天出出进进的,觉得大堂这个小姑娘好玩儿,一说话就笑,萌萌的像个小动物,惹的他也想乐。一来二去就熟了,知道是沈城来的实习生,没事儿聊几句,引她陪着去按电梯,在电梯口再多耽搁会儿。有时候赶上她不当班,大堂里立刻没了光彩,空落落的。
      十一月份的一天,北京骤然见冷。老秦穿的少了,搓着手进来,扫见孟可,大堂角娇俏的站着,鼻子眼圈都是红的,显然是哭过。他想哄哄,凑趣过去问:“你不是东北那旮沓来的吗,怎么北京这天儿,就把脸冻成紫茄子啦?”他的广东普通话本来就自带几分搞笑,又学着东北腔,驴唇不对马嘴,孟可噗嗤就笑了。
      笑完了噘嘴,四下里瞅瞅,孟可才敢说:“实习期结束了,过两天得回去啦——回那旮沓。”说完捂嘴笑,收了笑容后眼圈又红。
      秦多超有点心疼,想都没想,说:“要不你别走了,留下来给我当秘书吧。”
      孟可整张脸一下子亮起来,眼睛黑的像葡萄,睫毛忽闪的飞快:“真的吗?你们公司愿意要我?可我什么都不会呀?”
      “没事,你那么聪明,一学就会啦。”老秦拍拍她肩膀,上楼回房间。
      孟可是和袁成一起从旅游职高请假逃出来的,俩人当然不是正规的学校实习。北京的建国饭店,实习也轮不上他们这没毕业的职高生。袁成当时跟孟可吹牛,他北京的亲叔叔关系硬,先安排实习,后面就顺理成章的留下工作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他叔叔的关系只够硬三个月,或者是他只愿意给这俩小屁孩用三个月。玩心过去了就算了,进京工作,比登天没简单多少。
      孟可知道袁成早就想回去,他爸是沈城一家供暖公司的老板,家里有钱,少爷般惯着长大。站大堂这苦差事,就是活受罪,要不是为了看着孟可,他从第一天就得脱了制服打道回府。想着三个月总算熬到头,拿着北京建国酒店的实习证明回去,在学校也算交差。再补补课抄抄题,让他爸到学校说个情,照样升级毕业,这次逃跑就算功德圆满——最重要的,苦三个月的代价,拿到了孟可的归属证明,再没人敢来虎视眈眈。
      袁成逃到北京是为了孟可,他从入学第一天就喜欢她。但好东西谁都喜欢,你还没有资格禁止,就像觊觎同一猎物的雄性动物,互相看着不顺眼,只能喘着粗气严防死守。都是各校混出来的,谁还没个兄弟会什么的撑腰,当着哥们儿,说起来就憋气,热血上涌,有天晚上和班上一个叫王洪波的打了一场大架。他没吃什么亏,王洪波被他一个兄弟闷了一板砖,中度脑震荡,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他被记了个大过。这也不算什么,江湖就是这样,不打人就得被人打,但严重的后果是,孟可彻底不理他了。
      孟可本来对他挺好,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笑呵呵的,约着出来玩也去,不能去的时候特遗憾的模样,让你想着马上得给点补偿。当然她对别人也不错,但总归是对自己格外好一些,这点袁成还是敢确定的。可这场架打完,孟可把他和王洪波一起拉到黑名单,再不搭理,你怎么去找去逗,都是横眉冷对的不发一言。他和王洪波两败俱伤,整日丧眉耷眼,像两具了无生趣的行尸走肉。
      但孟可也不开心,他再傻也看得出。女生背后成天议论,流言蜚语如洪水猛兽,来的时候气势凶猛让人站不住脚,退了安静了,被抹一身脏泥,脸衬的素气憔悴。本不相干的人,也乐得顺水推舟落井下石,看她的眼神冷的让人发抖。孟可本是一群人的中心,逐渐形单影只独来独往,人眼见着的消瘦。袁成心疼不已,只好想到老爸,让他跟叔叔联系——求老爸他有绝招,一是软磨硬泡,这没什么稀奇,是亲儿子都会。二是威胁勒索,他爸有桃色把柄在他手里,果然一提就乖乖就范,还答应帮他和孟可去学校请假。
      有天放学他在校门口叫住孟可,孟可看都不看他,站在那儿听他说。他把未来勾画的天花乱坠,简直北京酒店事业就等着他俩去开拓。话还没说完,孟可就说:“行啊,我跟你去,你买票吧,哪天出发告诉我。”
      孟可对北京,或者说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特别的向往。她觉得沈城热闹熟悉,她待一辈子也挺好。将来逛到哪条街道都有朋友,站下就能聊家常,像爸爸工厂的人们,互相知根知底,有事帮衬,没事踩咕几句,开玩笑不在意尺度,笑过就算,多好。她不像她哥,一门心思就想往外跑,女朋友都快变成老婆了,也还是拴不住。工作要去深圳,多远的地方啊,跋山涉水的,听着像另一块陆地。
      但她不得不跟袁成走,进了这旅游职高,她特别不快乐。叶梓和张浛新那天来看她,她撑出一副快乐的架子,里面却千疮百孔,轻轻一捅就能散掉。不是有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北方中学是她的奢,叶梓是她的奢,甚至她看不惯的谢音也是她的奢。至于旅游职高,哪只是俭,是没法上桌面的腌雪里蕻,是住不得人的破防空洞,是那台被拆了轮子的自行车。她随便一站,已经是鹤立鸡群。不用跳舞,哪个公主会给平民表演呢。女生每天只讨论衣服款式化妆品牌子,要不就是和哪个男生的眉来眼去,谁的家底都门儿清,比何雪娜对孟启堂的女工友了解的还清楚。再赶上袁成和王洪波这两个傻瓜打了一架,这俩人又帅又有钱,偏争她一个,她成了女生堆的众矢之的。其他男生也知道自己没戏,索性把她往狠了踩。这俭破的地方,是彻底容不下她了。
      刚到北京,她和袁成窝在他叔叔家,她和他堂妹住一个屋。袁成每天只想着过来搭讪闲扯,揩点小油就乐的别无所求。实习开始后,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恨不得举个倒计时牌子期盼回归。她可不一样,叔叔带他们出去转了两次,她知道自己之前是井底之蛙了。虽然会跳舞,但没跳出那口井,眼界就只有井口那么大。北京多好啊,天安门长安街,商场购物中心,地铁立交桥,都是电视里才看得到的光景,天天在眼前变幻,她当然也成了电视里的人物。酒店多好啊,不过是睡一觉的地方,说来都是旅人,可进了门就成了皇帝,驿站装点成皇宫,让他们走了就想,不用担忧何日君再来。
      喜欢就难免会去讨好,对人对地方,都一样。那些经常往外冒的“贼咋咱”的字,她一个个都藏好。舌头越来越卷,声音越来越小,笑容越来越矜持。一个月之后,聊天的客人都要问她是哪里人,没人再像一开始那样,她一张嘴就说,小姑娘是东北来的吧——东北没什么不好,可被人一眼就看明白,不过是只井里刚窜出来的小蛙,谁还会再看第二眼呢。
      老秦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第二天就带孟可去他公司。旁边刚建好没多久的国贸中心。写字楼办公室,又是另一种震撼。孟可没让自己露出怯态,毕竟是五星级酒店待了三个月的人,身子一时禁得住陌生气场的压迫。就是有太多不明白,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问,怕问了显出傻,也怕问了听到答案还是不明白。过去身边有叶梓,问题都被她问了,答案也都用自己能消化的方式喂过来。现在,她像不会游泳的人被抛到泳池里,姿势不对,越扑腾沉的越快。但她也像落水的人一样被激发出强烈的生存欲望,随手一块浮木都会牢牢抓住。
      老秦不是浮木,老秦是她此刻的岸。他没等着孟可问,那么懵头懵脑的可爱模样,何苦为难她呢。
      “你看这办公室不算大,平时我不在这办公,在你们酒店旁边的那个楼,我一般一周过来两次处理事情,这里平时没人,正好你帮我看着,有什么事情帮忙处理一下。”老秦耐心的说,认真的看着孟可的眼睛,怕把这小动物吓跑。但仔细看进去,黑黑的瞳仁里,有无助有好奇有渴求,唯独没有恐惧。那就好办了。
      他想想又说:“你现在住酒店员工宿舍?接下来可不能住的啦,这样,我在南边那里有个小房子,你就现委屈住在那儿,就是要辛苦一下,每天得公交地铁上下班——这苦能吃吧?”
      当然能,孟可点头,绷着的脸一点点化开,漾出笑容。
      老秦说的小房子一点都不小,孟可认为是三间,外加厨房卫生间。但老秦说有一间叫做厅——就是起居室啦,他说,平时都在这里看电视活动,睡觉才去卧房。另外一间嘛,是书房,你总要看书写字的,原来的学校没毕业?没事啦,以后再随便学个自考大专,比高中文凭强多少倍。
      孟可想,她家糖葫芦房的外屋,爸妈的房间就是卧室起居室餐厅缝纫房备菜间,多功能一体,他们四个人住了那么多年。书房?可以单独一间房,谁会不喜欢看书写字呢。房子干干净净的,不像酒店那么豪华,却简单舒服,像琼瑶电影里女主人公的生活背景。
      “怎么样,满意吗?”老秦看孟可不说话,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孟可笑着躲,但躲完了,凑他更近。
      孟可想说不满意,因为她挑不出错处。这些完美超出她的想象能力,像当年温雅拿过来的飞天舞的裙装,她除了感叹惊呼,没法做出任何评论以显得她很有见地和见识。不过她也并不十分在意,因为隐约明白,绝大多数男人,都不喜欢女人的所谓见地,你的感叹惊呼,就是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全部—— 像她小时候洗澡时玩的塑料小鸭子,按一下叫一声,就逗她咯咯笑半天,男人也无非就是想听这一声罢了。这小鸭子若是不叫了,嘎嘎嘎的讲半天,比他们自己讲的还好,岂不是大煞风景。像叶梓那样,谁都说是假小子,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明明是掩饰的贬义。
      袁成美滋滋的跑到孟可宿舍,说帮忙收拾东西。孟可很坚定的说她不回去,找到了工作,他顿时就傻了。苦求半天没戏,又发狠说,我给你花了那么多钱——孟可早就想到他有这嘴脸,何况,该了断的时候当然不能有亏欠,给以后留下炸弹的引线。张野当年送她的东西,小来小去的,她也都整理在一个盒子里,只不过没机会还给他——你放心,她冷冷的说,车票,还有这些天你花的钱,我都算好了数,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我立刻就寄给你,保证一分钱都不会差。
      袁成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不只是冷,还有决绝,这么狠的决绝,好像不该是给他的——和他的告别对孟可来说应该很容易,不需要这样。可是,自己究竟脑子里进了多少水,才会想着带孟可来北京,你瞧她在酒店大堂的样子,如鱼得水如鸟归林,不寒酸,不过分,不突兀。你注意到她,她就是美好的存在,你没看到,她就是融合的一部分,恰到好处,就像她本来属于这里。袁成脑袋里的水逐渐泛滥,突然涌到眼睛里,孟可模糊了,他未来的念想也模糊了。眼泪一下子冲出来,膝盖一软,他跪到孟可面前,死命拉着她的手,“我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就跟我回去吧——我肯定对你特别特别好……”
      孟可呆住了,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这样的姿态,她见过的人都是骄傲的,至少会装出骄傲。男人若连这点骄傲都保不住,还能保住什么呢。袁成是英俊的,浓眉朗目,她也曾有几分好感。可此刻那脸上所有的英俊都被卑微砸的粉碎,血肉模糊,丑态横生。她不能再看,也不忍再看。
      孟可拼命甩开袁成的手,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出那么长的走廊,十一月北京的天,有几分真刀实枪的寒意,她长吁着气,想,不论老秦给她的是刀山还是油锅,她都必须蹚过去。
      孟可做好了辛苦工作的准备。老秦的房子在一个很大的小区,叫方庄。说他们这一片楼群是第一期,芳古园,以后还会建设几个,依次按古城群星命名。房子起名也这么讲究,她爸妈给她和孟何都没费这么多心思。小区有点偏,她去公司要公交转地铁,一个小时。说好十二月开始上班,她忖度着跑出来的时候连厚衣服也没带。在酒店楼与楼之间的穿梭,能对付,赶公交车就有点吃不消。正发着愁,老秦就说带她去买衣服。她很少买衣服,也从来没缺。沈城百货商店里的,入不了何雪娜的眼,她从不知道买衣服可以是种享受。王府井西单,一件件的试,她出来转一圈,老秦看着好,就掏钱。买了那么多还不满意,说北京的款式不行,元旦的时候带她坐飞机去广州,再好好的挑。
      广州?飞机?孟可咋舌,那是和孟何的深圳差不多远近的地方吧,孟何折腾了那么久才到,她过个元旦,就要飞去飞回,只是为了买衣服。她突然想,老秦的女儿,生下来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吧。她跋涉了十八年,才舔到了一点滋味。
      老秦当然有女儿,两个,公司办公桌上的合影,一家四口幸福洋溢的笑着。
      “她们都在国外啦,妈妈陪着囡囡们念书,”老秦随口说,“老大好调皮的,老二就乖很多。”调皮的老大,也不过比孟可小个两三岁的模样。当然,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如孟可漂亮,她看一眼就不再在意。
      她是孟家第一个坐飞机的人呢,不,也许北方中学里也是。起飞时候好大的轰鸣声,震得她耳朵痛,却不如她心里的欢呼声响。飞机像何雪娜的缝纫针,在棉花般的云朵里穿来穿去,那么快就到了。年底了还这么热,和沈城的夏天差不多。满街都是短衣短裤,拖鞋蒲扇,还有她听不懂的话,不认识的花草树木——果真是鸟语一定要配花香。好高的楼,抬着脖子一直看,很快就酸了,眼睛也被太阳晃的疼。这里离太阳更近吧,否则,为什么都黝黑精瘦,像无数个老秦。
      她第一次和老秦同时走进酒店大门,而不是在里面殷勤的张望。前台办手续,孟可笔直的站在老秦身边,个子不比老秦矮。一间房,老秦果然只开了一间房。该来的总会来,孟可想。老秦没问过她,不用问,就像他给与她的所有东西。问,她也不会拒绝,就像当年在冰天雪地的沈城,她回答张野的那一声“去”。
      孟可后来想起,那一天,也是岁末,和四年前她在北方中学的礼堂一样。她在后台,那么美丽,那么渴望的等待着,可灯光突然就灭了。吴老师十分钟的沉默表演,是她长到那么大,受过的最剧烈的撕扯与煎熬。也许一切美好的到来,都要经过这样的仪式吧。熄灭,忐忑,焦虑,疼痛,忍耐,点亮。然后,是仙女飞天,凤凰涅槃。再没有牵绊,整个天地都是她的舞台。
      从广州回来,孟可不用再每天早起晚归,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做秘书。老秦也经常回方庄这里住,她学着收拾房间,烧饭,煮咖啡,照顾酒醉的男人。这些都比学习功课简单太多,她心里想着何雪娜的样子,一试就成。她渐渐知道,这半层楼都是老秦买下来的,以后还要卖掉。他挑了最好的一套装修出来住,过去也很少来——一个人空荡荡的,还不如住酒店,老秦这样说。
      老秦没有预谋,但也不是心血来潮。那天看孟可楚楚可怜,把“秘书”两个字送出口,他就已经想好了办法。秦多超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中国负责人,人事有极其严格的制度,怎么可能随便招这么一个小姑娘。但他还有自己的公司和业务——利用职权做进口贸易,公司的产品本来就需要进口渠道,给别人做,肥水流了外人田,何必呢。稍微转两手,再从总部申请个好价格,赚的就比薪水多。他是香港人,大学没上就出来打工,赶上改革开放,跟着老板到广东开工厂,赚了些钱。人聪明,书没少读,混出了西方和中国两套思维和脸孔。待到后来国外的企业纷纷来中国建办事处,他操着英语和南方普通话,自身就是最畅通的贸易,东西通吃。跳了几次槽,很快成了首席代表。代表什么都无妨,自己的生意是铁打的,怎么都不会亏。把孟可签在自己的公司就好,秘书助理,随便写。至于工资,那么小的孩子,能花几个钱,权当又养了一个女儿。
      老秦有时候需要去自己公司谈事情,让孟可也去。端茶送水,乖巧可人,是极好的门面。孟可听他们几国话掺和着讲,坐在不远处微笑矜持,貌似毫不关心。可这边一旦用着她,不需要招呼,立刻伶俐婀娜的过来。老秦觉得自己有眼光,野心与聪明,可以有,但要恰好,人才不会失去可爱。孟可就是如此。
      走的时候老秦让孟可拿好初六的返程机票,孟可开玩笑:“你是担心我不回来了吗?”
      老秦说:“是啊,我当然担心啦,但是,你这么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我会不回去吗?孟可想,她罕有的对自己提出问题,突然,很想叶梓。
      大年初三,孟启堂请车间工友来家里吃饭,每年的固定演出——在锣鼓喧天的电视背景音里觥筹交错,醉眼迷离的大声吆喝,被奉承抬举着,孟主任惬意自在的天王老子都不换。男人的面子,何雪娜是一定会给足的,温良淑德被她演的入木三分淋漓尽致。这一台戏的水准被男女主人公抬的极高,配戏的也都成了名角,一年年的巡演。大年初三孟主任家就是咱自己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往年孟可都躲到二姨家,或者干脆出去玩儿。今年不行,孟启堂不让她走。平时的方桌,折叠的四块板儿支开,成了圆的,八九个人挤挤挨挨的坐的热乎。偏留了个空座,叫唤着让孟可入席——可可都在酒店实习了,还不得敬叔叔婶子们一杯?不喝酒?那咋可能呢,在酒店咋能不喝酒?酒店是住客人的?客人也得喝酒啊,俺们今天就是客人,都得喝都得喝——孟可瞅她爸,还没开喝方脸膛就泛着红光,呵呵的笑着。在簇拥中瞅着自己闺女,跟他也是客人似的,没个阻止的意思——行,那就喝吧,不过是啤酒,能整倒谁呢。
      孟可端起一杯酒,亭亭玉立的起身,说:“行,那我就敬各位叔叔阿姨一杯——我不会喝酒,但这杯就算让我栽地上了,我也得喝——各位叔叔阿姨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没少疼我,我现在虽说离得远,可想起叔叔阿姨的时候挺多,都跟亲人似的惦记,以后,还得麻烦叔叔阿姨照顾我爸妈,要是有机会到北京,一定跟我吱一声,我不管干的怎么样,总归有个咱们厂子在北京的的落脚地儿。今年正好赶上立春和大年初一同一天,俗话说的好,百年难逢岁交年,说明咱以后的日子肯定都越来越红火,我给叔叔阿姨拜年了,身体健康,吉祥如意!”说完,一仰脖都干了。
      她这祝酒词说完,一桌人都傻了。他们敬酒,踉踉跄跄的站着,打着饱嗝儿直冲人脸,嘴里没个正经词儿。酒杯递出去晃的洒半杯,还兼顾着和邻座的勾肩搭背推推搡搡,半天坐不下来,哪儿见过这么漂亮利落的,像晚会里的主持人突然从电视里跑出来。愣了会儿缓过神儿,如山般的喝彩,恨不得吹起口哨——这孟主任家的丫头有出息了,会赚钱会说话,长得还这么俊,咱厂子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再挑不出第二个有这本事的。
      孟启堂乐得嘴都合不拢,一杯杯酒被飞快的灌下肚,既然叫推杯换盏,免不了洒的新毛衣上到处都是。何雪娜暗自瞪了他几眼,他权当看不见。一年到头,就这个日子最高兴。晚上老虎凳搓衣板都来者不拒,这会儿的快乐什么也不能阻挡。
      孟可觉得自己的戏份结束了,正愁不知道如何退场,恰好陆文来拜年,被工友们逮到了,吵吵着叫姑爷。
      “这是可可初中同学。”何雪娜解释,这小伙子她挺喜欢,孟可不在也经常来。憨憨的,一看就老实本分,每次就一句话——阿姨有什么活儿要干—— 嘎斯罐拎起来就走,米面定期帮着买,比自己亲儿子好使唤。但他成不了姑爷,何雪娜知道自己闺女,这孩子孟可看不上。这又去了北京,眼睛本来就在天花板上,现在不得盯到天安门上?看这会儿瞅着陆文的眼神,一点火星子都没有。笑是笑的,无非是对来救场的人的礼貌,心思压根儿没在这人身上。至于在哪儿,她肚子里出来的肉,她却完全把握不住。
      孟可在一片哄声里拽着陆文出门,午后的天阴沉沉的,雪意不加掩饰,直截了当的压迫入心。孟可最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忽然想起广州的花香鸟语,还有穿着短衫的老秦。他都没被这样冻过,对暖和就不会感激涕零。就像他把方庄那个叫小房子,嫌弃北京的衣裳不好看。他天天住酒店,而爸爸工厂的工人们一辈子都以为酒店是卖酒的——就是因为出生的时间地点,就有如此不同的命吗?孟可不懂,也不想懂。搞懂这些是叶梓的事儿,她只要牢牢的抓住命运呈现给她的温暖,哪怕昙花一现。
      陆文有一年没见孟可了,一直紧张兴奋的搓着手,圆脑袋上的平头刚剃过,头皮若隐若现的迎着风,他没觉得冷。孟可笑话太短,他说不到二月二不能再剃,只能剃干净些,然后俩人就没话了。孟可指了指路边的石台子,说咱们这儿坐会儿吧,屋里吵死了,我可懒得回去。
      石板凉,陆文从兜里掏出棉手套,让孟可垫着,自己一屁股结实的坐下去,孟可突然心里一酸。有些人,像张野、袁成,离开是轻松,像甩掉个包袱。有些人的辜负,像陆文,从一开始就看得见,等到确定无疑了,却惆怅。像这马上要下雪的天,晦暗的无法排遣。陆文是唯一的一个,她不用刻意对待的人,脸可以塌着,嘴角可以垂着,不用建设出笑和快乐。哪怕露出疲态,是她最不好看的样子,他也还是这样兴奋紧张,只要看见她。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陆文上了一所技校,学习还是一如既往的吃力。
      “我就不是这块料,”他坦荡荡的说,说完想起来,从里面兜掏出一块石料,还带着体温,油绿绿的,递给孟可。孟可接过来看,只刻了一个篆体字。“什么呀,”她问。
      “缘,就是缘分,我想着,你虽然去了北京,但总还是要回来的,这缘,就是这个意思。”陆文结结巴巴的解释。
      “哦,当然要回来了——谢谢啊。”孟可没再说什么,手里握着,揣到兜里。
      “对了,我们几个男生年前聚了一次。”陆文说。
      “都谁呀?”孟可心不在焉的问,问是问了,也没怎么想知道答案。
      “就是我们这一群,还有李宇清,他去了二十中,竞选上班长了,挺得意的——还有潘立学,他还问你来着。”陆文说,他知道孟可对潘立学印象不错,话出了口,发现孟可也不怎么关心,只好自己往下说,“他说下学期要去佳木斯高中,是个重点,去借读,高三再回来参加高考——”
      “他可真能折腾。”孟可撇嘴说。
      “也不是他折腾,是他老子,立学说,他老子说自己儿子必须得上个大学,费多大劲都行——幸好我爹没这样,他发狠了最多揍我一段,我这皮糙肉厚的,反正禁打,打完了心里也都跟明镜儿似的,将来去工厂接他班就得了,像立学这样被逼着读书真是折磨。”陆文叹息着。
      潘立学的眼神在孟可脑海里闪了一下,也模糊了。那时候,她被这眼神打动过吧,但打动又怎样,单纯,也微薄。他自己的命运像羽毛,风一刮就去了佳木斯,眼神再眷恋又留得住谁呢。
      回到家,工友们鸟兽散,家里一片狼藉,谢幕后还没收场。孟启堂迷离迷糊的听着何雪娜唠叨,几十年的老一套。旋律节奏是孟可听惯的,无非是又和哪个阿姨说话时候眉来眼去了,手搭在人家椅背上的时候碰到肩膀了。孟可真想跟她妈说,那个胡阿姨对她爸没意思,明显是和对面李叔有情况,这么清楚的事实,究竟是瞧不明白,还是不想瞧明白。可看着俩人一个痛快一个享受,另一场双人闹剧已经入戏,没必要搅和了他们的瘾。这是他们的二人世界,狭小暖和,孟可被冻了半天的身子一下子就缓过来。
      初四下午,孟可去二姨家拜年出来,离家四五站路,酌量想走回去。看了眼马路,刚停的大雪蓬蓬松松的堆着,还没踩踏实。脚上的短靴可禁不起这深一脚浅一脚的洗涮,就站在公交车站牌下面等。雪后的天,晴的透澈诱人,是最难认清的假象——太阳明晃晃的挂在那儿,却像把热量都给了这床雪白的棉花被,让大地暖暖的盖着。除此之外,游荡在天地之间的生灵,只能在彻骨的寒冷里自生自灭。
      有人突然贴的很近站在孟可身边,她猛一回头,惊了一下。是张野,笑呵呵的盯着她瞅——这人的出现总要惊到她,但只是惊,从没怕。两年没见,张野变化不小,胡子剃的干干净净,头发几乎也是。军装棉袄,围脖都不戴,在冰天雪地里立着军姿。每个扣子都系的挺严实,身子不再像过去那样歪扭出吊儿郎当,挺直的像随时等着拍毕业相。部队改造力量真大,孟可忍不住露出笑意。
      “多久没见了,咱俩,”张野说,“有两年多了吧——我这两天在你家门口转悠,今儿个总算看到你大包小裹的出门,跟到这儿等着——咋样,我够诚心吧?为了见你一面。”张野边说边对着手哈气,耳朵红的像挂了两个小灯笼。
      “真行啊你,吓我一跳,”孟可笑,把大围巾拽了拽,露出鼻子和嘴, “走的没动静,回来的也悄没儿声,你是把我当唱戏的,想看来看一眼——票都不买,”嘴里带着怨的口气,跳跃的睫毛和挑着的嘴角还是笑的。对付张野她天生的轻车熟路,倒打一耙是最初级的手段。
      小兵张野更愚,孟可的套儿,他钻的也轻车熟路。“当时走的急,没来得及给你吱声,我这不也一直闹心嘛,”他忙不迭的解释,“我不是给你写信了吗,你是不没收着——”
      信,孟可脑袋转了转,好像有那么两封,字写的像小学生,她看过就随手扔在一边。她打声哈哈,转了话头:“你这是怎么着,放回来了?看着改造的不错啊。”边说边夸张的上下打量张野。
      张野立刻如坐针毡,挠头笑:“今年好不容易申请了探亲假,就回来这几天——”
      “回来几天还不好好在家待着,出来瞎转悠什么。”孟可嗔他。
      “我这不是惦记见你吗——”张野脸上胡子茬下面的青皮都泛着渴望,巴结的看着孟可,“就想跟你见一面,说一声,要不也找不着你啊——哎,可可,我爸帮我找人,明年就能提干回沈城了,你现在北京实习?差不离儿也回来呗,咱俩又能在一起了,再过两年——”不往下说了,嘿嘿笑,眼睛里冒着光。
      回来?再过两年?孟可没言语,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先提干再说吧,提干,就是干部了吧,那多好,肯定比大头兵强啊。我啊,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公交车晃悠着过来了,雪没压实,路是虚的。车开的极慢,像录像带被按了慢动作。
      “我先走了啊,咱俩有空再聊。”孟可冲张野说。车门开了,司机往外瞄着,售票员把窗户开了一条缝,伸出胳膊拍车皮,赶人也召唤人,随时准备关门的架势。孟可跺掉鞋子上沾的雪,准备上车。
      张野突然拽住了孟可,手劲儿大的像老虎钳,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孟可被捏的生疼。她这一顿,车门毫不留情的关上,又缓慢的挪走。她回头怒道:“你干嘛?!”
      发现张野换了一副她从来没见过的脸孔,眯着眼睛,射出两道狠光:“你就这么着急吗,多唠会儿不行?”
      “唠就唠,拉扯什么?!”孟可使劲儿甩胳膊。
      张野不松,反倒把她拉的更近,在她耳边说:“我听大头说,你早就又傍上别人了对吧,怪不得后来不爱搭理我了——”
      “大头?你还好意思提大头?!”孟可想起大头搭在她腿上的手,一阵恶心,心想果然都是恶人先告状,“你那都是什么兄弟!我傍上别人了,哼,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我做什么了!”
      张野说:“我不管他怎么着,他若是真得罪了你我回头弄死他!但是可可,我在部队成天脑袋里没别的,都是想着你——”语气松了些,喷出的哈气也柔和了不少,但手没松,“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嘛?”
      “后悔什么?!”孟可瞪眼睛,脸气的通红。有人路过车站,都匆匆的,年节里,路上人不多,没人注意他们亲热外表下的剑拔弩张。
      “后悔,哼,”张野咬着牙往外一字字的吐,“后悔当年太惯着你,没把你办了——办了,你就是我的人了,走到啥地方也跑不了——你那身灰皮校服太唬人,以为你是个多纯洁的人物,还不是跟着人跑到北京去了,看人家有钱是吧,钱我也有啊,你早说啊,早知道你骨子里这么贱,我哄着你干嘛——”
      孟可气懵了,她不用问办了是什么意思,她懂。她不懂的是,张野眼睛里的她,居然是贱的——她从来没觉得这个难看的字和她有关系,但也许很多人的心里,她属于这个字,或者这个字属于她。像雪花飘在地上,开始是轻轻的落下,慢慢被踩实,最后化成水渗下去,再也脱不了干系。流言变成事实,揣测成为天意。
      是的,她是贱的。
      她不气了,冷笑着对张野说:“你说的太对了,我就是这样的,谁叫你当年像个傻子呢——哼,我初六就回北京,机票在我包里,你要不要瞅瞅?飞机,你没坐过吧,沈城机场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吧,那咱们还扯什么呢——你当年对我挺好,我记着,但我对你也不错,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你给我的东西,但凡值点钱的,冰鞋、录音机,我都收着呢,你随时来我家拿,你提干不提干,跟我一分钱关系都没有,沈城这破地方,我是不会再回来了!”她盯了眼张野拽着她的手,冷冷的说:“话都说差不多了,你这拉拉扯扯的干嘛呢—— 你以为只有你盯着我啊,我那么会傍人,能没人罩着我吗?”
      张野被她说傻了,锐气顿挫。两年多,他们都生长出对方不认识的一面,只可惜,他依然甘拜下风。这个女孩儿,不,也许是女人,这番话说着,俏丽的眉眼里都是凌厉的杀气和不屑,她隐藏了很久的,现在这么赤裸裸的袒露给他——他敌不过,不论心有多少不甘,不是你的,费尽心思也还是得不到。当年她乖巧的待在你身边,不过是短暂的寄宿,心游离着,连眼神都是飘的,从来没踏实的着落在自己身上。长成了,当然要飞走,这个壳甩的叫个干净利索。
      张野再没话,颓然的松开手。俩人呆立了一阵子,又一辆车挪过来,孟可抬脚就上,跑到最里面的窗边站着。窗外的张野还是那个姿势站着,像棵谁落在雪地里的白菜,被冻得僵硬蔫黄。
      车子往前蹭着走,晃晃悠悠,车厢很空,但孟可不想坐。站着,那口气儿就还撑得住,心里的怒与苦总能慢慢的化掉。坐下,会稀软成一堆泥,没有模子盛,再也没法成型。
      走了一会儿,孟可才发现,被气的,见了车来直接就上,这不是回家的那路公交。鬼使神差的,已然转到了北方中学门前的街。熟悉的威武校门在前面,斜看过去,渐渐聚拢了不少学生在扫雪。孟可的心猛然活过来一般,跳的飞速,叶梓的家就在学校对面,她那么待不住,是当仁不让的扫雪积极分子吧。
      她用手把眼前的窗霜擦出更大的一片,盯着往外看。像听到她的招呼般,眼还没眨,叶梓就果真出现在她眼前。还是去年那身蓝羽绒服,比之前显的短了,那是又长个子了呢。帽子手套也是孟可看的不能再熟的,还有那副神气,在人堆里没心没肺的咧嘴笑着,谁都没她灿烂。车经过时,她和周围几个人特意把铁锹扬的高高的,是把雪铲到公交车的大轮子上了吧。轮子知趣的把雪带过去,转了两圈又听话的撒下来,掉落在另外的同学面前。那些人冲他们笑骂,比划着铁锹像程咬金的板斧,叶梓他们那帮笑的越发厉害。就这么一个百试不爽的乐子,她能笑成那样。再这样笑下去,雪不用扫,会被笑化了,孟可也忍不住在车上跟着傻笑。
      正好到了一站,孟可赶紧蹬蹬蹬跑下车。离叶梓隔了百十来米,想了想,过到马路对面,停下来站着看。这次回来,她没想过找叶梓,她那酒店实习的神话,待叶梓的问题嗖嗖射过来,就是纸糊的。她也想过,若是叶梓像过去给她讲题时那样,手里转着笔,坚定的说,你不许和那个人了,咱们肯定有办法
      ——她也许真的就不走了——可是,她会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还在学海里挣扎,高考是又一次的搏命。人心诡谲勾心斗角,不比国贸的写字楼里差分毫。
      上次苦着脸诉苦,那么不开心的日子,所以,还清瘦着像根芦苇,比踏着的铁锹都显得弱。
      看看,果然吧,雪下面潜伏的冰太硬,她大意轻敌,一锹狠狠的下去,铲不动,反而绊倒了。爬起来拍着屁股,对着铁锹生闷气。一个男生颠颠儿跑过来,挺普通的长相,高二的学生,哪里修炼出这么老练的姿态。男生问着叶梓什么,又把手里的锹换给她,拽她到之前他已经铲的差不多的那块,回过去埋头飞快的挥舞着锹,像表演。俩人时常抬起头互相望一眼,偶然恰好对上了,叶梓微笑——不露声色的,掩饰不住的,羞涩的。
      傻妮子,他配不上你呢,孟可在心里叹,至少要孟何那样的吧……就算和他无缘,唉,你也不至于就这么落入凡间。孟可真想走过去对叶梓说那句话——你不许和那个人了,我们肯定有办法——可是,她心里一阵抽紧的疼,我们,都别无他法。
      孟可扭头,从这里回家的方向,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雪被行人的足迹踩出辙子,实在了,也肮脏了。
      叶梓和北方中学,逐渐离她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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