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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何夙夜踽踽独行(七)
翌日,天光破晓,林间雾气渐散。
三人收拾完毕,立于茅屋之外。商玦目光扫过这暂居之所,未作多言,只随手一挥袖袍。下一刻,那栋为他们遮风避雨数日的茅草屋便如水波般荡漾起来,旋即迅速缩小、虚化,最终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商玦袖中,原地只余一片空荡的草地。
牛壮看得目瞪口呆,惊道:“这……这就是仙人手段!当真神奇!”他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对那玄妙的修仙世界更是心向往之。
阿离心中却是了然。她早已猜测这茅屋并非凡物,此刻见商玦如此轻易收起,更证实了心中所想——此物必是一件护身法器。难怪当日他身受重伤,却敢独处荒野;醒来后,也能那般迅速地判断出自己与牛大哥并无恶意。
法器护主,心怀恶意,必被重伤!
“既已准备妥当,我们这便动身。”商玦说着,目光却凝重地投向四周苍茫的草地与远山,“在寻路之前,二位可否再详细说说,当日是如何进入此地的?”
阿离闻言,心下一紧,立刻反问:“难道……连你也无法确定出去的路?”
商玦微微颔首,面色沉静,语气却带着一丝审慎:“此地甚是古怪!我比你们先到许久,多方探查,却发现周遭似有无形壁垒,循环往复,难以触及真正的边界。”
阿离与牛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异。
阿离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绪,清晰地说道:“此地入口,乃是叁石村旁的叁石洞。洞外有一片寻常的桃花林,春日花开绚烂,并无任何异状。洞内通道曲折,但异常清凉,是村中人夏日乘凉的好去处,里面甚至还摆放着一些石桌石凳。”
她顿了顿,继续回忆关键之处:“我们当时因觉异常,曾在洞中往返探查数次,表面上并未发现任何问题。直到进入洞腹深处,那里有一面巨大的石窟石壁,十分奇特。牛大哥曾多次用他的大刀奋力砍向石壁,可那石壁每次被砍出痕迹后,都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复原,光滑如初,诡异非常!”
听到此处,商玦的眉头深深蹙起,显然这石壁的特性引起了他的注意。
牛壮接过话头,瓮声瓮气地补充道:“后来,还是阿离妹子心细,发现洞里明明很暗,但洞顶偏有一处地方投下微弱的光,像个小月亮似的。她让俺朝那光的方向用力挥了一刀!结果……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天旋地转,俺们俩就掉到了这片草地上,然后就碰见仙人您倒在那边了。”
商玦的目光转向阿离,带着探究的意味:“那石窟看似寻常,你们最初是如何觉察其异常的?”
“闻香而来。”阿离答道,视线不自觉地下移,落在地上那些无名小草上。
一旁的牛壮立刻出声补充,语气带着对阿离敏锐观察力的佩服:“是哩!阿离妹子说她在石窟里闻到一种特别的香气,跟洞外那些热闹的桃花味儿完全不一样。俺是什么都没闻出来,但妹子觉得奇怪,那洞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哪来的香?这才觉得那石窟可能藏着古怪。”
“原来如此。”商玦微微颔首,随即提出第二个关键问题,“那么,进入此地后,你们又是如何精准地寻到我那僻静的草屋?”
阿离看了商玦一眼,没有回答。
牛壮见状,拍了拍胸膛,坦诚道:“这回是靠俺!俺这鼻子,别的不敢说,对血腥味特别灵光。在石窟里的时候,就隐约嗅到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一进到这地方,那气味就明显多了。俺就顺着味道一路找了过去,没想到……就找到了仙长您。”
他说完这番话,粗犷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后怕。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全凭这对危险气息的直觉多次死里逃生,按他以往的行事风格,绝不会主动往血腥味浓重的地方凑,那往往意味着麻烦和致命危险。可这次……他不自觉地悄悄瞥了一眼身旁静立的阿离,心中了然——是了,自遇到这位神秘的姑娘后,自己这份不顾自身、锄强扶弱的性子,似乎被放大许多。
商玦将两人的神态与小动作尽收眼底,眸色深沉,未置一词,只是垂下了眼帘。
片刻静默后,他再度开口:“不知二位在此地,可曾闻到过桃花香气?”
“不知二位在此地可闻到了桃花香?”
阿离与牛壮细想片刻,随后齐齐摇头。
“没有,”阿离肯定地说,“自踏入此地,便再未闻过桃花香,只有那不知名的草香。”
商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阿离顺势反问,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疑惑:“商仙人,你又是如何进入此地的?”
“从秘境而来。”商玦的回答简洁至极,却未提供更多信息。
阿离等待了片刻,见他并无解释的意图,便也知趣地不再追问,而是根据这有限的信息推测道:“如此说来,我们进入这方天地的入口,与你并非一处?”
商玦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
“那……那咱们现在是出不去了?”牛壮粗哑的嗓音里带着些许焦躁,他不自觉地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的茫然,“找不到路了?”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草海,寂静无声,唯有他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突兀。
商玦凝神观察着四周每一丝灵气流动的痕迹,半晌后,他沉声道:“先去你们来时的落点看看。”
时值正午,明亮的日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却奇异地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空气中一丝风也无,整片草地陷入一种死寂的沉闷。
三人翻过一道缓坡,很快来到了阿离和牛壮最初坠入此地的位置。放眼望去,依旧是无垠的绿草,与别处毫无二致。他们来来回回仔细探查了数圈,甚至用手拨开草丛一寸寸摸索,除了泥土和草根,没有任何异常的空间裂隙或者阵法的痕迹。
“这个叁石洞,也太诡异了吧!”牛壮忍不住啐了一口,泄愤般攥紧了手中大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错了。”一直沉默观察的阿离忽然开口,声音清晰。
“什么错了?”牛壮不解地回头。
阿离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天地,语气肯定:“此处,或许早已不是叁石洞了。”
商玦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接口道:“阿离姑娘所言有理。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进入了同一处空间,这证明此地并非依附于某个固定入口,而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叁石洞,或许只是通往这里的众多入口之一。当务之急,并非寻找来时的入口,而是找到能稳定开启通道的‘钥匙’,也就是进出的‘媒介’。”
然而,接连数日,三人几乎将附近区域翻了个底朝天。商玦动用神识细细扫描每一寸土地,阿离凭借敏锐的感知探寻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牛壮则用他那把大刀劈砍过无数看似可疑的草丛与土丘,却依旧一无所获。
秘境仿佛一个完美的牢笼,无声地吞噬着所有希望,连那始终萦绕的异草幽香,也似乎在日复一日的徒劳中,变得愈发令人心烦意乱。
一连数日,三人遍寻无果,心头都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翳。
是夜,他们围坐在冰凉的草地上,仰望着秘境中那片异常璀璨、却仿佛永恒凝固的星空。万籁俱寂,只有那不知名的草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无声流淌。
夜深,三人坐于草地上,看着满天繁星。
“我们来这里,多久了?”阿离望着星河,忽然轻声问道,声音打破了沉寂。
牛壮挠着头,努力回忆:“差……差不多一个多月了吧?俺记着,头顶这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已经看过两次了。”
阿离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遥远的星空深处,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牛大哥,你还记得村中大姐说的话吗?”
“啥话?”牛壮一时跟不上这跳跃的思绪,有些发懵。
“从来处而来,自从来处而去。”阿离收回目光,默默念着。
“从来处而来,自从来处而去?”商玦重复轻念着,他低沉的声音里褪去了平日的淡漠,注入了一种凝重的思索。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眼中激起了探究的波澜。
“难道……还是要回到那‘叁石洞’?”牛壮不确定地看向两人。
“还是要回到‘叁石洞’?”牛壮不确定地问。
阿离和商玦都没有立刻回答,寂静再次笼罩下来。阿离无意识摸了摸颈上的红绳,那里有一个芥子空间,里面放着阿姆赠予她的桃苗。
片刻,商玦突然道:“我初入此地时,身负重伤,意识模糊。但在彻底昏迷前,最后的印象便是周遭雾气弥漫,浓郁得化不开。待我醒来,便遇见了二位。”
阿离依旧沉默着,但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牛壮却猛地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对啊!雾!俺和阿离妹子本来是要南下的,赶了几天路,想找个村子歇脚。当时……当时就在一片老林子里绕了好久,那林子里雾气特别大,几步外就看不清人!等好不容易摸着走出来,就看到了‘叁石村’的界碑!”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阿离缓缓睁开双眼,她的瞳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她总结道,语气异常肯定:“如此看来,我们三人真正的‘来处’,可能并非某个具体的地点,而是那片……共同的‘林雾’。”
“林雾?”商玦低声重复,目光随之投向不远处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连绵山影。黑暗如同一块厚重的幕布,将山林的一切细节都掩盖起来,只留下庞大而模糊的轮廓,仿佛自亘古便屹立于此。
“既然想到了雾!”牛壮提议道,“那俺们明早天一亮就盯着?温度一上来,林子里就该起雾了。”
恐怕要让牛大哥失望了。”阿离轻轻摇头,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们落入此地时,恰是早春,正是山野间最容易起雾的时节。可这一个月来,无论清晨还是傍晚,你们可曾见过一次像样的大雾?”
“此地温度有异?”商玦闻言微微蹙眉,“但我并未察觉明显不同。”
冷还是冷的啊!”牛壮立刻附和,裹了裹身上的粗布衣服,“一早一晚,那寒气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尤其是入了夜,阴风阵阵,瘆人得很!也就日头当空那会儿能暖和点。”
“或许,问题并非出在温度本身。”阿离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纤细的指尖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划过,感受着那无形的流动。她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缓缓道:“而是……风。”
“风?”牛壮一愣。
“没错。”阿离的语气愈发肯定,她环视四周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地分析,“你们仔细回想。此处白日里,常常是阳光普照却无风无浪,天地间一片死寂。可一旦天色转暗,风便悄然而起。而且,夜愈深,风愈急,愈寒凉。”
她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结论:“所以我猜测,此地的实际温度或许恒定不变,只是这诡异的风,放大了我们的冷热感知,让我们误以为温度在变化。”
这个推断让商玦和牛壮都陷入了沉思。夜风恰在此时掠过,卷动草叶,带来一阵明显的寒意,仿佛在印证她的话语。
阿离转向商玦,目光沉静:“不知仙长可有方法,能更精确地感知此方天地的真实温度变化?”
商玦迎上她的目光,略一沉吟,并未立刻施展手段,而是采取了更审慎的态度:“你的推断颇有道理。此事关乎此境根本法则,不可轻断。我且观察一日,待明日,再给你答复。”
一夜未眠,借着星光与渐褪的夜色,三人静静感知着这片天地的呼吸。
“确实如你所料!”商玦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没有一丝彻夜未眠的疲惫,“此地温度实则恒定不变,是那昼夜不息、渐强渐弱的风,扰乱了我们的感知,放大了寒凉之意。”
“这鬼地方,还真神了!”牛壮啧啧称奇,搓了搓胳膊,“这么多天,俺愣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知仙人有何解决方法?”牛壮紧接着问,眼中带着期盼。
商玦略一沉吟:“雾起之由,无非二者:水汽盈溢,或气温骤降。此地水汽不显,或可尝试后者。”
言毕,只见商玦挥动手中剑,先挽出几个复杂的剑花,一剑扫开。一股凛冽寒意瞬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空气中的水分被急速凝结,化作白茫茫的冰寒雾气弥漫开来。
阿离与牛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紧紧盯着四周。
雾气流转,周遭景物模糊了片刻,然而半晌过去,秘境依旧沉寂,并无任何通道显现的迹象。
“难道……不是雾气的问题?”牛壮挠着头,满脸困惑。
商玦眉头紧锁,面色比方才更白了一分。
“或许,是雾气还不够浓,范围还不够广?”阿离凝神回忆,声音清晰,“我们进来时,那场大雾弥漫天地,目不能视,在其中摸索了许久,仿佛没有尽头。”
商玦眼中决然之色一闪。他强提一口真元,手捏法诀,再次挥剑引动天地灵气。这一次,剑势更为磅礴,淡蓝光华冲天而起,化作一道凛冽寒潮席卷四方!
“嗡——”
刹那间,温度骤降,呵气成霜。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大雾凭空涌现,如云海翻腾,瞬间吞没了山林草地,视野不过身前几步。吞吐之间,寒气刺骨瘆人。
“噗——”
商玦身体猛地一颤,一口殷红的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出,染红了身前草叶。他脚下踉跄,却硬生生稳住身形,维持着法诀的右手微微颤抖,指间灵光闪烁不定。
阿离与牛壮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这才明白他重伤未愈,强行施展如此大范围的影响气候之术,已然牵动了旧伤。两人眼中不禁浮现出浓浓的担忧。
也正是在此时,异变陡生!
阿离搀扶着商玦,还未来得及询问他的伤势,只见前方原本密不透风的林间,在翻滚的雾气中,竟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条蜿蜒曲折、被浓雾包裹的小路,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三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谨慎。
初升的晨光穿透厚重的雾霭,散成金色的光点,将弥漫的水汽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纱,更添几分神秘与未知。
“走吧!”最终,还是面色苍白的商玦打破了沉默,他强压下喉间的腥甜,感知了片刻,“我暂时……未察觉到明确的危险气息。”
临踏入雾中小路前,商玦忍不住再次回望——身后,依旧是那片广袤无垠的茵茵绿草,寂静地蔓延,唯有草叶上几点鲜红的血迹格外刺目。
扶着商玦,三人不再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吞吐不定、金光流转的浓雾之中。
身后,只余下芳草萋萋,血迹点点……
而就在身形被雾气彻底吞没的刹那,阿离心神莫名一动。蓦然回首,山林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遥远的呼唤,萦绕在耳畔,转瞬又消散在迷雾里,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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