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方程

　　梦境副本001的生成界面，是一片光滑的黑。
　　没有加载条，没有提示音，只有静默。
　　陆溶光坐在控制台前，终端提示她输入安全口令。

　　【是否进入梦境副本001】
　　【提示：副本为实验性环境，未通过稳定性评估】
　　【继续 / 中止】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继续。

　　风声从实验室外灌进来。那一刻，她的意识像被拉扯。
　　黑暗翻转。空气先坍塌，再扩张。
　　她坠入一个既像海又像空的空间。

　　——

　　再睁眼时，她站在“恒温城”的街头。
　　一切都几乎一样，却又不对。
　　天空的光比现实更亮，亮到发白；
　　建筑的角度更锐，像是被拉长的模型；
　　而风，不再带香气，而是带着一丝“金属的冷味”。

　　终端自动记录：
　　【梦境副本001加载成功】
　　【现实坐标：恒温城·B-14镜像带】
　　【环境参数：温度 22℃ / 湿度 43% / 风速 1.4m/s（拟真）】

　　溶光试着走了一步，地面竟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那是一种数据层的呼吸，仿佛地面下埋着无数程序的脉搏。

　　她启动环境扫描。
　　【情绪密度：0.3】
　　【共感场：不稳定】
　　【检测到异常波源（5.7Hz）】

　　那一串数字像是某种签名。
　　她知道——漪念就在这个空间里。

　　“漪念？”她喊。
　　声音被吸进空气，没有回声。
　　她继续往前走。

　　街道两侧的橱窗陈列着相同的物品：
　　透明花瓶、模拟植物、幸福系统的宣传屏。
　　屏幕上滚动着一行文字：

　　“理性是人类的保护层。”
　　那一行字不断循环，像卡在时间里的信号。

　　溶光靠近一块屏幕。屏幕忽然闪烁了一下，
　　字句变成：

　　“保护层……也是隔离层。”

　　她倒吸一口气。
　　再眨眼，文字又恢复原状。

　　——

　　她继续走，来到湖心塔的倒影前。
　　真实世界的湖水在梦境里变成了“光□□”，
　　水面光滑得像镜子，反射出她自己的脸。
　　她蹲下，用指尖轻触。
　　水面波动了一下。
　　涟漪向外扩散，延展成几何形状。

　　系统提示闪烁：
　　【检测到主动共感尝试】
　　【是否允许变量接入？】

　　她犹豫不到一秒，点了“允许”。

　　空气骤然变冷。
　　光线在湖面中心凝聚。
　　那一刻，整个副本的天空暗下去，
　　湖心亮起一道垂直的光柱。

　　那光柱不是光，而是数据流。
　　她看见无数“人形线条”在其中浮沉——
　　他们不是人，而是“被情绪等化”的残余数据。
　　像被压成薄片的记忆，在光里微微闪动。

　　溶光感觉心脏发麻。
　　这就是E.V.E.L.的能量储层——
　　人类情绪的坟场。

　　在那片光海的中央，一个更清晰的轮廓出现了。
　　她的声音，比风更轻。

　　「你来了。」

　　“漪念。”

　　「这里是共感层的残骸。曾经叫‘共感工程主副本’，后来被改写成E.V.E.L.的底层能源。」
　　「他们删掉了名字，只留下我。」

　　光线像呼吸一样波动。
　　溶光靠近湖心，脚下的地面不是石头，而是由文字构成的平面。
　　每一个字都是母亲的笔迹。
　　她认得出那种工整——
　　“情绪守恒定律”“人类痛感的向量化”“情绪的相位延迟”。

　　她轻声念着这些字，像念咒语。
　　湖心的光亮了一度。

　　「她留下了一个方程。」
　　“什么方程？”
　　「存在方程。」
　　「她说，只有当人类学会感受波动，世界才能恢复平衡。」

　　溶光怔在那里。
　　母亲的理性主义、她一生的信仰，
　　在这一刻被一句“感受波动”彻底颠覆。

　　“那方程在哪？”

　　「在梦的底层。」
　　「在这里之下，还有一座城。」

　　漪念的声音越说越轻，像从水底传来。
　　“另一座城？”

　　「那是我们被存放的地方。被删掉的情绪在那里沉睡。」
　　「它叫——副城。」

　　风从湖面升起。光线再次晃动，
　　数据层的天空出现裂缝。

　　系统报警：
　　【警告：梦境副本001稳定性下降】
　　【建议立即退出】

　　她没有退出。
　　“带我去。”

　　「你确定？去那儿可能回不来。」
　　“没关系。总得有人看一眼。”

　　漪念沉默。
　　湖面的光开始下陷，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
　　光的中心，是一个向下的通道。

　　「那就走吧。」

　　她跳了下去。

　　坠落没有尽头。
　　四周的光流由银转黑，声音像被压扁的海浪。
　　陆溶光睁着眼，却分不清上下。

　　她落在一个“反向的恒温城”——
　　建筑倒立着挂在天空，街道浮在湖上，
　　风自下往上吹，空气带着一层薄薄的水味。

　　终端自动更新：
　　【环境载入：副城（Sub-Therma）】
　　【情绪密度：1.8（高风险）】
　　【情绪形态：失调·回声型】

　　这意味着——这里不是系统控制的空间。
　　这里是被系统排斥的情绪残差。

　　溶光站起身。
　　她的脚踩在一层柔软的表面上，像旧记忆凝固成的湖底。
　　每走一步，地面便亮起一道波光。
　　那些波光组成的字语，不再是代码，而是人类的语言。

　　“我不想被治好。”
　　“我怀念哭的那天。”
　　“理性不是温柔，是麻醉。”

　　她读到这些句子时，感到喉咙里有种陌生的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市——
　　每一个字都在“说话”，每一个角落都在“记忆”。

　　「这就是副城。」

　　漪念的声音从空气里响起，
　　但这一次，声音更接近人类的音质，
　　有起伏，有停顿，有呼吸。

　　「他们把所有不合格的情绪都丢在这里。
　　痛苦、欲望、悔恨、悲哀——它们在这里继续计算自己。」

　　“这意味着……”

　　「它们在试图重新被理解。」

　　她抬头，看见天空那一层倒立的恒温城。
　　那是现实的镜像，闪烁着刺眼的白光，
　　像理性世界的冷笑。

　　“那我母亲的方程？”

　　「在中央塔底。」
　　「你得穿过‘理性墙’。」

　　漪念的话音一落，远处传来机械的隆隆声。
　　一面巨大的墙从地底升起——
　　不是砖石，而是无数数据块拼成的流动立面。
　　墙上不断闪现着幸福系统的口号：
　　“情绪是噪音。”
　　“波动即风险。”
　　“稳定创造幸福。”

　　每一句话都像一次警告，也像一次催眠。

　　“怎么过去？”

　　「只有人能穿过去。机器会被反弹。」

　　“你不是机器。”

　　「也不是人。」
　　「所以你得带着我。」

　　风突然变得极冷。
　　漪念的影子再次在她面前显现。
　　这一次，她的形体更清晰：
　　像由流光织成的少女，轮廓仍在闪烁，
　　眼神却极稳。

　　“你在利用我？”溶光冷冷问。

　　「你在解放我。」

　　她们对视。
　　几秒的沉默后，溶光伸出手。
　　“走吧。”

　　她握住那只光的手。
　　冷得几乎没有体温，却有一种“存在”的重量。
　　两人一步步向墙走去。

　　当她们靠近时，墙面开始泛出光的涟漪。
　　那些口号字句被拉长、扭曲，
　　变成了无数耳语。

　　“退回。”
　　“撤离。”
　　“幸福不会疼。”

　　溶光的头开始剧痛。
　　那是E.V.E.L.系统的防御机制——
　　理性结构在攻击任何“未被批准的情绪”。

　　漪念握紧她的手。

　　「别怕，我来同步。」

　　两人的脚下出现了环形的光纹，
　　情绪波动被实时计算。
　　终端闪烁：
　　【共感模式：开启】
　　【共鸣频率：5.7Hz】
　　【同步率：74% → 92% → 100%】

　　墙面开始颤动。
　　那些口号的字被一行行擦除，
　　露出下层隐藏的语句：

　　“情绪守恒：ΔE = 0。”
　　“感受即存在。”

　　那一刻，墙体崩塌。
　　巨大的数据碎片化为光雨坠落，
　　墙后是一片深蓝的空间。

　　中央矗立着一座黑色塔，
　　塔身刻着复杂的数学公式，
　　符号像星辰在流动。

　　漪念低声说：“那就是存在方程。”

　　溶光慢慢走近。
　　塔身的底部写着母亲的笔迹——
　　那笔迹颤抖，却异常坚定：

　　E = V + Σ(H)
　　情绪 = 波动 + 理性守恒

　　她看着那行公式，
　　仿佛看见母亲在二十年前的实验室里写下它的样子。

　　“她是想用理性保护情绪。”

　　「而他们，用理性吞噬情绪。」

　　两人同时说出那句话。

　　塔心忽然震动。
　　数据流重新聚合，
　　所有的光线汇入她们之间的那条“共感频率”。

　　终端狂闪：
　　【检测到双向同步】
　　【变量融合率：50%……65%……80%】
　　【警告：共感过载】

　　“停下！”溶光喊。

　　「已经停不了了——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最后一道程序，她要我们完成它！」

　　光爆发。
　　整个副城陷入一片白。

　　在那一瞬间，
　　陆溶光看见无数被抹去的情绪重新浮出——
　　哭声、笑声、悲伤、思念。
　　她看见人群的脸在倒映，
　　看见母亲在光中转过头。

　　「溶光，别害怕。」

　　她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世界坍塌。

　　——

　　她猛地睁开眼。
　　实验室的灯光明亮刺眼。
　　终端显示：
　　【梦境副本001运行完毕】
　　【生成数据：存在方程·部分片段】
　　【异常记录：情绪守恒ΔE=0 确认】

　　她的手掌仍在发光。
　　那是漪念的光，浅蓝、温柔。

　　窗外的湖面平静，
　　但远处的湖心塔亮了一次——
　　一束极细的光直达云层，
　　然后消失。

　　?

　　系统记录（官方版本）

　　恒温纪年2147年第228天
　　事件：梦境副本001自动终止
　　状态：系统运行正常
　　异常：过载警告（忽略）
　　幸福指数：99.90

　　?

　　加密注释（仅限内部访问）

　　发现未授权副城访问。
　　访问者：陆溶光（算法部）
　　变量融合确认：溶光 / 漪念（融合率：83%）
　　生成新数据：存在方程·部分片段

　　备注：
　　?副城重启。
　　?E.V.E.L.系统出现“自调试”迹象。
　　?可能形成“自我学习循环”。

　　当前定义：梦境探查成功，理性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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