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

　　陈野在门口用眼神逼退那个保安，已经过去三天。
　　这三天，家里特别安静。每天早上，馄饨面的热气照常升起，可他不再坐我对面，而是端着碗，一言不发的靠在厨房门框上吃完。放学回来，他会直接钻进自己用帘子隔开的小角落，连呼吸声都放的很轻。
　　我们俩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点小事就引爆矛盾。我知道，这种紧绷的日子快到头了。
　　今晚的场子特别吵。一个客人很难缠，喝多了，吐了我一身。酒味和呕吐物的酸臭味沾在头发和裙子上，怎么都散不掉。我累的快散架了，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回到那个能挡住一些麻烦的出租屋里。
　　后巷的路灯坏了一盏，另一盏也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潮湿的地面和垃圾袋在灯光下看着很模糊。雨下得不大，但很冷，风顺着裙子往里钻。
　　我刚走出后门没几步，阴影里就钻出三个人，堵住了我的路。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那个保安，还带着他那两个不务正业的伙计。保安脸上挂着一种又得意又下流的笑，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薇姐，下班挺晚啊。”他嘴里全是酒气，“几天没见，还挺想你的。”
　　我下意识的后退，后背撞到又冷又湿的砖墙上，一阵寒意透了进来。
　　“躲什么？”他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养了个小的，就不理我们了？”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声音有点发紧：“滚开！”
　　“哟，脾气还大了？”他笑了，旁边两个人也跟着笑，不怀好意的围了上来。“听说那小子还是个学生？能行吗？不如让我们兄弟几个……”
　　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其中一个人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很大，捏得我骨头疼。我使劲挣扎，可尖叫声被雨声盖住了。我感觉跑不掉了。这个雨夜，和我捡到陈野的那个晚上很像，但这次没有广告伞，也没有纸箱里那个抬起头的少年。
　　只有更深的恶意。
　　“放开她。”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不高，很平静，却让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转头看去。
　　巷子口，陈野站在那。他没打伞，校服外套被雨淋湿了，颜色深了一块。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的吓人，像两团火。
　　保安愣了一下，随即骂道：“妈的，还真来了？小子，不想死就滚远点！”
　　陈野没理他，眼神越过他们，落在我被抓住的手臂上。然后，他动了。
　　他不是走，是直接冲了过来。
　　速度很快，像一道残影，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撞进了人堆里。
　　接下来的场面一片混乱。
　　我见过他在学校打架，带着股狠劲。但这次完全不一样，这是一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骨头错位的声音，还有惨叫和咒骂，在小巷子里响个不停。
　　他抓起墙角半截拖把杆，对着其中一个人的膝盖就打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跪在地上。保安抽出皮带朝他抽，陈野躲也不躲，任皮带抽在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手里的木棍已经捅在了对方的肚子上。
　　雨水混着血，落在他脸上、校服上。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眼神里只有一种冷漠的疯狂，每次出手都又准又狠。
　　“陈野！别打了！陈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尖叫。
　　但他听不见。他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去。他打红了眼，那个缩在纸箱里的少年，那个在馄饨店手抖的孩子，那个会偷偷藏起布条、红着耳朵叫我“薇姐”的少年，现在全都不见了。
　　眼前的，只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满身戾气的疯子。
　　保安和他的同伴终于怕了，他们拖着受伤的人，连滚带爬的跑了，只留下一串慌乱的脚步声和骂声。
　　巷子突然安静了，只剩下雨声，和我们两个人的喘息声。
　　陈野站在原地，胸口一起一伏。雨水冲着他脸上的血，留下一道道红印。他用校服袖子随便抹了把脸，然后转过身，看向我。
　　他眼里的疯狂还没退去，带着吓人的红色。他朝我走过来，一步，两步。
　　我看着他脸上的血，看着他湿透的校服，看着他那双刚刚打完人的手伸了过来——
　　在他碰到我之前，我猛的向后退了一大步。
　　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墙，但这次，是因为害怕。一种面对失控力量的，本能的害怕。
　　我的动作，我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陈野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愤怒、疯狂，都在那一刻凝固了，然后一点点碎掉。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和血的手。雨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红点。
　　他又看看我，看着我眼里藏不住的，对他样子的惊恐。
　　时间好像停了。
　　他好像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第一次，从我眼里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非常慢的，收回了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垂在身侧，握成了拳头，骨节捏的咯咯作响。
　　然后，他转过身，一句话不说，一步一步，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雨里看着很孤单，也很倔强。
　　我靠着墙，腿软的几乎站不住。冰冷的雨水湿透了全身，但心里的冷意更重。
　　我们一前一后走回那栋楼，中间隔着十几米，像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沟。楼道里的声控灯跟着他的脚步声亮起，又在我走过时，慢慢暗下去。
　　开门，进屋。
　　他直接进了浴室，关上门。很快，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响了很久，很久。
　　我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湿透，冷的发抖。目光落在浴室门缝透出的光上，那片光，现在照得我心里一片狼藉。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声停了。他穿着干净的旧T恤和长裤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他没看我，走到角落，拿起医药箱，又走回我面前，打开，拿出碘伏和棉签。
　　他蹲下身，想处理我胳膊上被抓出的淤青。
　　他的指尖快要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猛的缩回了手。
　　这个动作，比在巷子里后退那一步，更伤人。
　　他的动作停住了，拿着棉签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抬头。
　　我看着他湿漉漉的脑袋，看着他抿紧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心脏猛的一揪，疼得喘不过气。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野……”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哀求，“算我求你……别变成这样。”
　　他猛的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满是痛苦和茫然。
　　“你去上学，好好读书，行不行？”我几乎是在求他，“我们就不能……过点安生日子吗？”
　　他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
　　那双曾经像火一样的眼睛，现在只剩下灰烬。然后，他好像下意识的，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按在了自己校服胸口的位置——
　　第二颗纽扣所在的地方。
　　那个动作很轻，却像一道雷，在我心里炸开。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但这个沉默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没法答应。他变不成我希望的那个干干净净、活在阳光下的少年。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最后，他只是更用力的按了按那颗纽扣，好像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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