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暮雪

　　青弋江毗邻青阳县广阳镇，联通长江，分隔两县，河运四方，历来谓之“青阳之东，青弋汤汤”。县城的大关设在广阳，临江而筑，城门呈黑白灰三色，对称而敦实。
　　此时晨风徐徐，江阔云疏，天明水如镜，白鹭盘旋低飞。
　　城门外分为两列，次立着县署官员和几个和尚。这些人目光各异，遥望着江面与天空交接的那一线。
　　其中廖迁一袭皂色交领公差服，腰系织带，挂着那枚金铜令牌。一丝不苟的服饰，以及出挑的身高、俊美的容貌让他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就连阳光也尤其偏爱他，尽情地抛洒在他身上，描出一圈金光。
　　站在他旁边的人却截然相反。
　　如同发育不良的豆芽，个矮还驼背，脸时常埋着，若不是穿着官服，别人指定以为他是混进来偷东西的。
　　更残酷的是连阳光也避之不及，廖迁那边秋阳和煦，他这边却头顶一片阴云，黯淡无光。
　　廖迁目不斜视，却早已感知到身旁的目光犹如触角，伸出又缩回，反复磨蹭了许久。
　　对方名叫陈覃和，是县衙主簿，也是李巍县丞衙中的常宾之一。
　　他作为外地的监生，于三年前选调在青阳县供职，在衙门中是出了名的自闭，差吏私底下都喊他“闷石头”，意思就是个没心眼的，不会来事。
　　廖迁有些无奈。“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陈覃和大大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廖迁一眼。奈何表情太过阴郁，站在两人身后的奎三警惕地抬起头：“有杀气！”
　　…
　　既然廖迁让他直说，那他就不绕弯子了。
　　“昨日我下衙时，听见两个吏员在议论新任左参议的事情，说他就是九年前来赈灾的中央官员，名叫赵疏华。”
　　廖迁说：“对。”
　　他看见江天交接之处，出现一艘指甲盖大小的红船，缓缓驶来。红船就是官船。
　　陈覃和全然不知，继续道：“他们还讲，九年前青阳的县令容馥，因为拒不执行政令，官商勾结，贪污，被赵大人上奏弹劾后判决了死刑，就在蓉城的渔市行的刑…你知道此事吗？”
　　又是容馥。
　　李巍和张若弗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可以理解，陈覃和哪来的立场突然关心？
　　廖迁转头看向他。“这在青阳县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他双眸微微觑起，目光自上而下，凌厉地落在陈覃和身上。
　　“倒是陈大人，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陈覃和老实巴交地解释：“青阳县九年前的账很乱，我研究了很久。”
　　“账？”
　　陈覃和点头，抬眼见廖迁似乎还是不解，他便清了清嗓，打算解释得更透彻些。
　　“中央下拨赈济银一万两加上地方自筹三千三百两，总共是一万三千三百两新收的白银，加上旧管余有七百两左右，除此之外格外批注了两千五百两的入项，却没标明来源。我计算了赈灾期间大大小小的开除项，发现有明显的分界点。”
　　“在此之前的开除数额接近三千两百两，就是旧管的七百两加上那笔来路不明的两千五百两。但在此之后却没有任何开除项。”
　　“直到…”
　　陈覃和不自觉陷入悲伤之中，浑然不觉身边之人露出罕有的震惊表情。
　　“昭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十三日。”
　　“…”
　　陈覃和仿佛能看见风云突变的那一天，许多人的命运因此改变了。
　　“这一天终于又有一笔三百两的医药费的进账。”
　　“这意味着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前期赈灾所有环节，粥厂、棺葬、医药还有各种人工费用都是靠那三千两百万两完成的，过程可想而知的窘迫，直到五月初十那天彻底耗尽…”
　　那笔钱来自何处呢？为什么没有记载？
　　昭靖五月十三日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枯竭的财政得以重焕生机？
　　这几个问题困扰着他，他思来想去最后都走进死胡同。渐渐的，这些问题变得不再新鲜，而是如同盘亘在脑中的乌藤四季常存。
　　直到昨日傍晚，他结束一整天的工作，走出户房。
　　室外阴云蔽日，落雨如幕，入眼满是灰蒙冷峭之景。他举伞钻进雨中，没走几步，听见在月洞门下避雨两个小吏谈起新任左参议的事情，顺便你一言我一语，将当年的事情道出。
　　惊雷炸在耳边，雨下得更急。
　　他却如拨云见日般，感到脑中那些积生已久乌藤正灰溜溜地撤去，久违地重获清明。
　　账簿的真相是一桩惨案投射下的阴影。
　　陈覃和笼罩在这个阴影之中，只觉得风更冷，雨更寒。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种寒意直到现在都没能消融，陈覃和头顶的阴云似乎又厚了几分。“官商勾结，那笔钱是容馥是向商人借贷来的，五月十三日是他死刑的前…”
　　“大人！”
　　一声严厉的低喝劈头而下。
　　陈覃和未出口的话被掐灭于嗓中，他懵然仰头，看见廖迁紧锁的眉心之下，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威慑之意却不减半分。陈覃和咽了咽口水。
　　“你在外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便会知道，此事的真相在青阳县同样…”他看着陈覃和的眼睛，将接下来每个字都念得重，“人尽皆知。”
　　陈覃和顿时不解：“那为什么…”
　　廖迁再度打断他，“不重要。”
　　“什么？”
　　“过去的人和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你既然理出了前因后果，就该知道即将到来的那位多么危险，就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廖迁警惕地看了眼陈覃和，眼皮一掀，目光重新投向浩浩江水。陈覃和怔忡着，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云开而天光盛，江面波光粼粼。
　　青水之上，一艘低尖上阔，头尾上翘的红船凌波驶来。陈覃和瞥向廖迁绷紧的下颚，似有若无的懂了些什么。
　　“铛！铛！铛！”
　　铜锣三声震响仿佛击在耳膜，站在甲板上的船工展臂抛出锚链，红船缓慢泊停在码头，同样漆红的跳板放了下来。
　　李巍改换神情，携那几名和尚过去迎接。张若弗、廖迁、陈覃和等人按序紧随其后，再之后是普通差吏，众人在码头围成好几圈。几个吏员站到事先排练过的位置，高举黄红两色的回避牌子。
　　江风有力地拂过来，众人衣袂飘飘，紧张地注视着同一处。
　　李巍启唇，轻声一句：“来了。”
　　赤红的船沿出现几个人，为首的身形高而阔，穿着墨青的大袖袍子，胸前缀着一块方形的补子，补子上绣有白鹇图案，那是五品官员的标志，便是赵疏华无疑了。
　　他迈着四方的步子，双眼直视前方，从容不迫地下船。
　　在其身侧有个干瘦的青年，肩上驮着湛蓝的布包，时刻留心主人脚下，应是伺候身边的随从。
　　赵疏华之后是一对母女，看着身量相仿，相互搀扶着紧贴在一起，由一个嬷嬷拎着行李，左右还各有一位照看的仆人。
　　陈覃和望向身边的廖迁，秋阳掠过对方修长的睫毛，他惊异地发现廖迁的眼睛如同幽静的深潭，所有情绪都悄然蛰伏起来。
　　他福至心灵，低声问出来：“你是害怕吗？”
　　临危不乱，并非无所畏惧，而是洞察自己恐惧之后作出的选择。
　　可是廖迁的恐惧是什么？
　　廖迁听见了，但未做回应，望着赵疏华一行人愈行愈近，那张五官模糊的脸在他眼中逐渐清晰。
　　初次见到赵疏华，他十七岁。
　　他跪在淤积着污水的砖面，而赵疏华高坐在一辇华盖方轿中。他出于好奇抬起眼，夏日的纱幔被风掀动，目光穿过纱隙，对上赵疏华轻蔑的眼神。
　　仿佛被蜱虫一口咬在心上，一股恶寒油然而生。
　　过去的九年间，赵疏华从礼部侍郎跃迁为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阁老是他的老师，瑞王是他的学生，他已走到了文官生涯中非常关键的节点，再往前一步，就是那个最炙手可热的位置。
　　却猝然，跌了个大跟头。
　　所有人都好奇，人到中年，遭逢巨变的赵疏华会是什么状态，他是情绪不定，暴戾无比，还是从此一蹶不振。
　　直到此刻，他方看清了。
　　李巍笑着迎上去，还未到跟前就听见恭维之声，“赵大人一路辛苦，多年不见，您风采依旧。”
　　他看了眼身边的穿着黄褐色海青的和尚，后者端着乘盘上前，上面呈放着一根黄精和一只红香囊。
　　“我们青阳没有别的什么，唯云笈山上的佛寺还算灵验，这是山上特产的黄精，寓意着福报吉祥，这个香囊是地藏禅香，寓意清净无厄。”
　　他退后一步，躬身行礼，“祝愿赵大人之后，福星高照，无灾无厄。”
　　赵疏华扫过一眼，心中暗嗤果真一如既往的寒酸，也没有接下的举动，只给身边的仆人递去眼神。仆人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说：“交给我吧。”
　　和尚将乘盘给到这位仆人手中。
　　而李巍维持躬身的姿态，侧眼看向廖迁，目光交接，他们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沉重。
　　赵疏华一如既往傲慢、冷漠。有所不同的是，在诡谲的政场中淬炼的更加深沉，更加敏锐，并修练出一身久居高位的从容气度。
　　他的目光逡巡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虽然已是中年，可他的眼睛却比在场许多年轻人都要明亮，面部皮肉紧绷着，不轻易露出情绪。
　　直到看见廖迁。
　　赵疏华双眸微微眯起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记得你。”声音也如一条平直的线，没有起伏，威严滚滚。
　　“当年容县令身边，总跟着一个寡言腼腆的少年。”
　　他盯着他，肯定地说：“那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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