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唐明］奉火涉川

　　唐家堡再未给他派过任何任务，甚至没有再过问过他的行踪，唐行川就这样留在了长安。
　　大光明寺正式落成后，他便总是在茶楼固定的位置坐下，看崔宁走过巷子，去往不同的官邸。他们依旧会在街头巷尾偶遇，崔宁和往日一样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却再无暇叫住他，问他可愿陪自己四处逛逛。

　　昨夜又听见崔宁院里的动静了。唐行川避着巡夜的军士，寻了个高处射出子母飞爪，悄无声息地越上了一处屋檐。他借着阴影掩护，小心地寻了片刻，果然看到了那个在院中练刀的身影。
　　月光下的少女熟悉又陌生。他看到她挥舞着仅剩的那柄日轮长刀，刀锋在黑夜里隐约划出火光，随即火光又被更深的夜吞噬。
　　毫无章法，气息混乱，突然发力又突然收势，然后撑着膝盖喘气。
　　唐行川眉头紧锁，这算什么。
　　曾经那些并肩的时光仿佛已经远去，连数月前的那顿酒也快忘记滋味了。他没有去找她，只是将自己隐在更暗处，沉默地循着她的轨迹。

　　崔宁取出一份盖有明教印鉴的委托绢帛，郑重地放到石桌上，她看向一言不发的唐行川，尽力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却仍然因疲惫而流露出了一丝试探——亦或是期盼。
　　“唐大侠，情况便是如此。长安水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知道唐门素来擅长应对奇门诡道，这份护卫委托，不知你是否愿意接下？”
　　微风拂过，院中那棵老胡杨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碎影正落在唐行川低垂的眼睫上。
　　唐门高手孤影，去给明教使者做贴身护卫？
　　太讽刺了。
　　他几乎能想见长老们震怒的模样，还有同门、尤其是那些内门弟子们幸灾乐祸的鄙夷目光。
　　我确实需要一个能够出现在她身边的理由，但也绝不该……
　　街上忽然传来马蹄声，带来一阵喧哗的人声。唐行川下意识看向窗外，那为首的官员勒马停在了一间胡商铺前，那胡商正战战兢兢地盛上什么东西。官员随意地翻看了一下，把东西收进怀中，随后便把人带走了。
　　唐行川凝望良久，又将目光转回崔宁，看到她仍在怔怔地望着官员远去的背景。
　　片刻，崔宁眨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她什么也没有说，望向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眸，嘴角勾起了一个勉强的笑。
　　唐行川突然意识到，这长安的繁华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正在日益消耗着她火焰般的光彩。
　　“只看代价，不论事类。”
　　他上前拿起委托绢帛，触及到那火焰纹章时竟觉得有些烫手。他定了定神，装模作样地翻看着上面列着的护卫职责与酬劳。
　　报酬丰厚，人为财死有何不可。
　　而且，和明教使者接触有助于维护唐家堡到西域的商路畅通，也符合堡内利益。
　　没错，就是这样。
　　“委托我接了。”
　　唐行川将绢帛仔细地收入怀中，听到崔宁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看到她惊愕而欣喜的眸子。衣领掩住了轻滚的喉结，袖子挡住了握紧的双手，只有目光一触即分，随后也被他敛去所有情绪。

　　春日宴的暖风裹着脂粉香，熏得人发昏。崔宁端坐席间，噙着得体的笑容与身旁贵女品茶，袖中的手却捏紧了一枚冰冷的迷神钉——是方才入席前无声无息落入她手中的。
　　在她更早前经过水榭曲廊时，两位醉酒的官员正高声议论：“李相日前上书，言江湖武勇，不驯王化，乃盛世隐忧，尤其点名西域教派，称其信众狂热，非我族类，当严加管束……”
　　示警？
　　她借着举杯的间隙，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水榭外那片浓重的树影，什么都没看见。
　　但她知道唐行川一定在那里，并且或许已先她一步听到了更多。
　　身旁的贵女又拉过她，聊起近些时日流行的诗词。崔宁不动声色地将迷神钉推进袖中暗袋，随后也笑着举起茶杯，口脂在白瓷杯沿上留下了个浅浅的印。
　　星斗满天，宴会方才散罢。崔宁婉拒了车辇，提着灯笼独自走在青石巷中。
　　白日那两个官员，是无意醉酒还是有意为之？
　　还有那李相……
　　“今日礼部侍郎家的管事，与永王府的人在后巷接触过，传递了一盒蜜饯，食盒是永王往日赠你的那种。”
　　唐行川的身形在崔宁身后悄然浮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用银针探过蜜饯无恙，但验出了盒底夹层有相思子粉末，份量足够让你明日讲经时失仪。”
　　“以及，这相思子粉末与当初我在成都查到的货，似乎同出一源。”
　　他一边说着，从怀里取出那盒蜜饯。
　　“西市那几个经营西域香料的胡商，今日已被京兆府的人带走，理由是货殖不清。带走他们的，是京兆府中直接听命于上面的别驾。”
　　他走在崔宁身后几步，靴子碾过一片落叶，看着落叶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飞远。
　　“起风了。还请奉火使……注意添衣”。
　　崔宁心中一凛。
　　她停下脚步，看向唐行川。月光下的护卫轮廓清冷，眉眼低垂，在说出刚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后，又变回了平日里沉静孤高的模样。
　　她接过食盒，敏锐地察觉到他右手手背似乎添了道新伤，未擦净的血迹凝在指缝里。
　　“多谢，”她轻叹一声，“这些时日，多亏有唐大侠在。只是，让唐门精英屈才做这等护卫琐事，崔宁实在过意不去。”
　　唐行川偏过头，避开了她探究的视线。
　　“无妨。唐门接单，只看代价，不论事类。”
　　崔宁看了他许久，最终只是微微颔首，随后也转回头。
　　“那便多谢唐大侠了。下个月开始，我让库房再多给你支些工钱。”
　　他悄悄抬眸，看着崔宁提着灯笼的单薄背影，地上的影子被拉得斜长。他抿了抿唇，跟上了她的脚步，什么也没有说。
　　轻微的叹息声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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