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与心跳

　　那本满载着Z大秋日碎片的素描本，成了我大学生活里最珍贵的慰藉。它被安放在宿舍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我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或是被思乡的情绪悄然侵袭时，只要翻开它，看到那片金黄的银杏，那栋爬满藤蔓的古老建筑，那朵被他细心珍藏的紫色小花，甚至那个代表一千米跑步的、笨拙的火柴人，心就会奇异地平静下来。仿佛他也坐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陪我一起经历着这一切。

　　我们的“异地联系”因这本素描本而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更愿意、也更懂得如何分享的心门。他开始更频繁地给我发照片，不再仅仅是建筑或风景，更多了些生活气息：图书馆窗边洒满阳光的座位、实验课上某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精密仪器、食堂餐盘里看起来居然不错的糖醋排骨（配文：“今日份午餐，味道尚可，没有糊。”），甚至有一次，是他被李凯（他也考到了Z大所在城市的另一所大学）强行拉去参加新生篮球赛时，被抓拍到的满头大汗、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无奈表情。照片里他脸颊微红，眼神带着点被迫营业的委屈，让我对着手机屏幕笑了好久，仿佛他此刻就站在我面前，用那种特有的、略带窘迫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也开始了不定期的视频通话。第一次视频前，我紧张地在宿舍那面小小的穿衣镜前换了三套衣服，反复调整电脑摄像头的角度和书桌台灯的光线，生怕显得不够好看。当他的脸出现在屏幕那头，背景是他整洁得近乎刻板的宿舍书桌，身后是码放整齐的专业书籍时，我们俩都显得有些拘谨和不自然。他那边光线偏暗，他似乎也不太习惯面对镜头，眼神有些飘忽，说话时不太敢直视摄像头，耳根不出意外地又泛起了熟悉的红色。

　　“你……那边天气怎么样？”他找了个最安全、最不会出错的话题开头，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点电流的质感，比现实中更显低沉。
　　“还行，就是感觉比家里干很多，鼻子有点不舒服。你呢？”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这边……这几天降温了，风很大。”他回答，然后顿了顿，似乎在脑海里紧急搜索下一个安全话题，短暂的沉默在线上蔓延，带着点初次的尴尬。

　　最初的几次视频，大多是这样的模式，充斥着类似的“尬聊”和时不时的冷场。但我们谁也没有提出放弃，仿佛这是一种必须共同完成的、名为“适应异地”的功课。渐渐地，我们找到了更适合我们、也更舒适的节奏。有时并不需要一直说话，他会把手机支在一边，摄像头对着他，然后一边看书或者敲代码，一边让我“陪着”；我也会在赶设计稿思路枯竭的时候，把视频开着，各忙各的，偶尔抬头看看屏幕里的他，或者随口抱怨一句“这个配色怎么调都觉得不对劲”，他会从厚厚的书本里抬起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地盯着屏幕里我展示的颜色，给出一些（通常是没什么建设性的）直男建议，比如“试试把蓝色调亮一点？”或者“是不是饱和度太高了，看着有点刺眼？”

　　这种“陪伴式”的视频，虽然沉默居多，却比刻意的、没话找话的交谈更让人感到安心和亲密。我们仿佛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参与着彼此缺席的日常，用这种无声的陪伴，努力弥补着空间带来的隔阂与想念。我能听到他那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键盘敲击的嗒嗒声；他也能看到我这边画笔在数位板上的游走，听到我偶尔因为画顺了而哼出的不成调的小曲。我们存在于彼此的背景音里，像一种温柔的白噪音。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所在的城市下了第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我兴奋地裹上厚厚的羽绒服，跑到宿舍楼下，用手套接住漫天飘落的、晶莹的雪花，拍成一段短短的视频发给他。

　　他很快回复：「下雪了？我们这里还是干冷，一点雪星子都没见着。」
　　过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堆雪人了吗？小心别冻着手。」

　　很平常的关心，却让我心里暖暖的，仿佛他此刻也站在我身边，看着我玩雪。我看着屏幕上无声飘落的雪花，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我想见他，想和他一起分享更多这样的时刻。

　　「谢皓宇，」我打字，心跳有些快，「等放寒假，你回来……我们，去看电影吧？就我们两个。」这算是……第一次正式的约会邀请吗？

　　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就在我开始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不矜持、太过主动的时候，他的回复跳了出来：

　　「好。」
　　紧接着，又一条：「你想看什么类型的？我提前看看影评。」

　　简单的两个字和一个认真的问句，却像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冬日的所有寒意。我们开始兴致勃勃地在线上讨论起近期上映的电影，分析预告片，比较评分，最后选定了一部画风温暖、评价不错的动画电影。这个小小的、关于未来的约定，像一颗在冬日冰冷土壤里埋下的、充满希望的种子，让我对即将到来的寒假，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雀跃的期待。

　　寒假前的期末考试周，我们都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复习阶段。联系不可避免地减少了，往往一天只能说上几句话。但每天睡前，无论多晚，我们都会互道一句“加油”或者“早点休息，别熬夜”。这种知道在另一个城市，有人和你一样在挑灯夜战，有人在为彼此共同的未来（哪怕是短暂的寒假相聚）而努力的感觉，成为了支撑我度过一个个疲惫却充实夜晚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终于，漫长的考试周结束，寒假到了。我比谢皓宇早几天考完，先一步回到了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空气，因为那个即将实现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约定，而显得格外不同，连寒冷的北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回来那天，是个多云的日子，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不算灿烂，但我的心情却是万里无云，阳光普照。我们约在高中学校附近那家重新装修过、看起来时尚了许多的电影院门口见面。我提前到了，在略带寒意的风中轻轻踩着脚，既紧张又期待，目光不断在来往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远远地，我看到他走了过来。穿着黑色的及膝羽绒服，围着那条我记忆深刻的、他常戴的深灰色羊绒围巾，手里还拿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纸袋。几个月的大学生活，似乎让他看起来比高中时更挺拔了一些，肩背依旧宽阔，但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多了些属于青年的沉稳与内敛。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看着对方，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个月没在现实中见面，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羞涩的尴尬气氛又悄然浮现，但其中又掺杂了更多亲密与期待。

　　“等很久了？”他先开口，声音比视频里更真实，带着冬日空气的清冽。
　　“没有，我也刚到。”我摇摇头，目光落在他手里那个纸袋上，“这是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纸袋递过来，耳根微微泛红：“路过一家新开的文创店，看到这个……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造型精致的星空投影灯，还有一盒包装非常可爱、印着手绘星座图案的巧克力。
　　“哇……”我惊喜地抬起头，看向他，“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他的耳根更红了，抿了抿唇，眼神飘向电影院入口：“猜的。电影……快开场了吧？我们进去？”

　　我们走进温暖明亮的电影院，取了票，买了大桶的爆米花和两杯可乐。整个过程都带着一种初次正式约会般的拘谨、兴奋和甜蜜。找到对应的影厅和座位坐下，灯光暗下来，大银幕开始播放贴片广告。

　　动画电影的画面非常精美，故事温暖而充满想象力。我们并肩坐着，中间放着那桶散发着甜香的爆米花。偶尔，我们的手会因为同时伸进去拿爆米花而碰到一起，指尖传来微小的电流感，然后像受惊般迅速缩回，留下心跳加速的余韵。黑暗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量，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洗衣液清香的氣息，与爆米花的甜腻气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电影放到一个非常有趣温馨的片段，我忍不住笑出声，下意识地侧过头想跟他分享这个快乐的瞬间，却发现他也正侧头看着我。银幕变幻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流淌，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明亮，里面带着清晰的、温柔的笑意，仿佛在说，他也觉得很有趣，但更开心的是能和我一起分享。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在这黑暗与光影交织的空间里，静静地对视着，仿佛有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的安静气泡。那一刻，几个月的分离，屏幕两端的思念与偶尔的无力感，似乎都在这心照不宣的对视中，得到了加倍的补偿与治愈。

　　电影散场后，我们沿着夜晚灯火通明的商业街慢慢走着。天气很冷，呵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白色的雾团。他停下脚步，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那条厚厚的围巾，仔细地、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认真，围在了我的脖子上，将我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柔软温暖的羊毛里。

　　“我不冷……”我小声抗议，但围巾上残留的他的体温和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让我贪恋地没有拒绝，声音闷在围巾里。
　　“围着吧，风大。”他简短地说，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继续走在我身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笨拙的关心。

　　我们聊着刚才电影的剧情，聊着各自大学里新奇的见闻，聊着李凯、余瑶他们这些老朋友的最新动态。话题轻松而自然，那种隔着屏幕时偶尔会出现的疏离感与沟通不畅，在真实的并肩而行、眼神交流与肢体靠近中，悄然冰释，消散在冬夜的寒风里。

　　走到我家小区门口，我们停了下来。暖黄色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送到这里吧。”我说，心里有点不舍。
　　“嗯。”他点点头，看着我，路灯在他深邃的眼里投下温暖的光晕，如同落入湖面的星辰。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脸更深地埋进带着他气息的围巾里。他犹豫了一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前迈了一小步，张开手臂，轻轻地、带着明显的试探性，却又无比坚定地，抱住了我。

　　这是一个比在密室里那次意外拥抱更清醒、更郑重、也更充满确认意味的拥抱。他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力道温和而稳固，带着年轻男孩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我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羽绒服面料上，能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稍快的心跳声，与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重合。

　　“蒋妤祈，”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冬夜特有的磁性，“寒假……我们还可以再见很多次。”
　　“嗯。”我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好。”

　　他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耳根红得厉害，在路灯下无所遁形，但眼神却亮晶晶的，充满了某种达成共识后的愉悦与期待。“快上去吧，外面太冷了。”

　　我点点头，转身走进小区。走到楼道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我的方向。见我回头，他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我也抬起手，用力地朝他挥了挥，然后飞快地跑进了温暖的楼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我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回想着刚才那个短暂却无比真实的拥抱，和他那句低沉的、关于“很多次”见面的约定，心里像打翻了蜜罐，又像有温暖的泉水汩汩涌出，甜得发颤，暖得熨帖。

　　这个冬天，因为这场如期而至的、只有我们两人的约会，和那个带着承诺意味的温暖拥抱，变得无比柔软、明亮而充满希望。屏幕两端的春天，似乎真的提前到来了。而我们都知道，这座连接着秋日距离的桥梁，正在一次次真实的相处与用心的经营中，变得愈发坚固，足以承载我们走向更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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