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阶. 九霄落凡尘

　　夜雨初歇，夜色浸着秋凉。凌府各院灯火次第亮起，雨后的风携着湿润凉意，在青石板路上漫溯，连叶片坠阶的轻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沈枢跟随在凌舟身后一同前往偏院，指尖仍残留着方才晚膳后苏琼姑娘递给他的桂花糕上的甜香。那甜不似浓蜜腻人，是裹着桂花清芬的润雅，指腹沾着的余味，像覆了层细软的绒毛，温温柔柔浸在皮肤上。
　　白日里，凌夫人拉着苏琼姑娘在花厅低语私房话。窗纱筛进细碎的天光，他隐隐听闻细语：“苏妹妹觉得沈先生可做良人”，他即刻抬头望去，只见苏琼姑娘垂着的眼睫轻轻一颤，面颊上红得恰似晕了层薄薄胭脂。那抹艳色刺目的撞进眼底，他心里忽然像是湖水中坠入一颗石子，沉甸甸地发闷，手边的香茶凉透了，也一口未曾动过。
　　偏院房内，烛火摇着暖光，橘色光晕在窗纸上轻轻跃动，将桌案上的酒盏描出几分浓淡错落的轮廓。
　　壶内酒水已空了大半，仅剩浅浅一层琥珀色酒液沉在壶底，晃动间壶内轻响。
　　沈枢指尖沾着微凉的酒渍，贴在桌面的云纹大理石上，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方才举杯与凌舟交盏时，手腕偏了半分，竟猝不及防撞进凌舟掌心，对方指腹的温度像簇暗燃的炭火，烫得他心口骤然发颤，酒盏悬在唇边忘了递，那暖意顺着腕骨节节上爬，耳尖烘得发烫，心底却凉丝丝地坠着块冰。
　　“苏姑娘的性子好，我夫人时常赞过的，说她温柔和气，若是嫁人定是贤妻。”凌舟的声音裹着酒意，哑得像咽着温水的棉线，轻轻扫过沈枢的耳际，带着几分刻意压下的酸涩，连目光都不敢多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
　　烛火晃在凌舟的眼底透着细碎的光，他醉眼朦胧死死盯着沈枢耳尖后蔓延出的粉晕，那抹红像被酒气熏染，艳得灼目。他喉结重重滚了一圈，溢出的气息里都是滚烫的热意，“若你们……”成了亲后面的话到了唇边戛然而止，他猛然倾身向前，用带着醇烈酒气的呼吸先一步笼住沈枢的脸颊。指腹极轻地蹭过他唇角残留的酒渍，动作柔得像怕碰碎一片沾上露水的花瓣，指尖触到那片温热后，却不受控地顿了顿，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贪恋。
　　沈枢被这突然的靠近，惊的浑身僵住，像是被钉在原地，呼吸骤然乱了节拍，胸腔里的心跳如擂鼓般狂响，震得耳膜嗡嗡发颤，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浸着一股猝不及防的麻意。
　　凌舟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衣料渗在他的手指上，混着清冽酒香的气息漫在他的脸上，那气息中还裹着对方独有的冷松香，连指尖残留的微凉酒渍，都似要被这暖意焐热。
　　他喉结也跟着重重滚动，目光胶着在凌舟近在咫尺的下颌线，唇间攒着那句藏了许久、烫得发涩的“我心悦你”，几乎要冲破牙关。可理智偏像浸了冰水的麻绳，死死缚住他的理智，凌夫人温柔的笑、凌府门楣上的匾额、还有那沉重的“凌舟有家室”，轮番在脑海里冲撞，像块寒冰沁在心头，重得他喘不过气：他不能，也舍不得，毁了眼前这个人。
　　“星澜，别这样。”沈枢的声音轻得发颤，尾音裹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像被风揉碎的絮。他微微偏头避开那只手，指尖却在慌乱间不慎蹭过凌舟的手背，那触感凉中带暖，恰似指尖擦过燃着的火烛芯，灼得两人同时僵住。
　　这一下的轻触像粒火种，“嗤”地落在两人间压抑许久的欲念上，瞬间燃成燎原之势。凌舟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沈枢指尖微微泛白，骨节隐隐发疼，指腹几乎要掐进腕间的皮肉里；眼底翻涌着痛苦与挣扎，黑沉沉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漩涡，似要将沈枢整个人吸进去，声音带着碎裂般的沙哑：“沈汀宴，你明明知道……”
　　话音未落，烛火忽然“噼啪”爆响，火花溅落在桌面，打断了未尽的言语。暗影里，两人交握的手泛着近乎灼人的红，像要将彼此的温度、挣扎与不敢说出口的心意，都深深烙进骨血里。
　　知道！知道什么？知道彼此心底快要藏不住的滚烫情意，知道这份牵肠挂肚早已深入骨髓，割舍不开。
　　沈枢望着凌舟泛红的眼尾，那抹红里裹着化不开的隐忍与急切，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着，又疼又烫。他刚要张口说些什么，远处回廊里传来丫鬟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嗒”，起初还轻得像夜雨敲阶，隔着庭院的桂树枝影，裹着夜露的凉；不过片刻便越逼越近，连裙摆扫过回廊栏杆的“窸窣”声、鞋履碾过石板的摩擦声都变的清晰可闻，伴着她低低的、带着几分催促的小心翼翼的呼唤：“老爷，夫人说夜深了，沈先生该歇下了，也请您回房歇息，有话明日再说。”
　　沈枢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带着丝庆幸狂跳得更凶，胸腔里的灼热感瞬间被丫鬟的声音浇灭，指尖的温度顺着脉络也一点点褪去，连带着那点刚冒头的勇气，也被这现实的呼唤碾得粉碎。
　　凌舟的身体瞬间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攥着沈枢手腕的手极缓松开，指节因用力过度一时未能完全舒展，泛着青白，指尖处还在不受控地发着颤。
　　他望着沈枢眼底漫开的落寞，那层薄雾似的情绪缠得他喉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翻涌憋痛，最终只化作一声干涩的轻叹：“时辰是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裹着化不开的涩。
　　沈枢没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不动，目光黏在凌舟转身的背影上。那背影挺得笔直，如一株不肯折腰的翠竹，却掩不住转身时一闪而过的慌乱，连衣摆扫过石阶的弧度都透着悲伤与仓促的逃离感。
　　廊下灯笼里微弱的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映在青石板上，满是化不开的寂寥。
　　沈枢低头望着自己被攥发红的手腕，那片红印在白皙皮肤上格外刺眼。指尖上还残留着凌舟掌心汗湿的温度，暖得发烫，心口却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浸着淡淡的涩，漫过喉咙，苦得发疼。
　　凌舟踏回卧房时，酒意与未散的欲念在体内狂躁回窜，像团烧得正烈的火，烫得他指尖发颤、心口发闷，连呼吸都裹着灼人的热。
　　凌夫人正坐在妆台前卸妆，银簪拔下发髻松了一半，见他脚步虚浮地进门，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忙起身迎上来：“怎么喝成这样？”指尖轻柔抚过他的脸庞，进而向下探向他的腰带，想帮他解衣散酒。
　　他却猛地攥住夫人手腕，力道大得让她低呼出声，指节死死扣着她纤细的腕骨，竟带着几分失控的狠劲，眼底蒙着层猩红的霾。望着夫人熟悉的眉眼，那曾让他心安数年的温柔面容，此刻却像隔了层厚重的纱。眼前不受控地反复闪回沈枢泛红的眼尾、微颤的唇角，那些被理智死死压制的渴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疯魔般冲了上来。
　　他一言不发，喉间只溢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喟叹，俯身便粗暴地咬住了夫人的唇瓣。
　　动作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急切与强悍，唇齿间还沾着酒水的辛辣，半分往日对夫人的怜爱温柔全无。攥着夫人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颤抖，夫人衣裙的布料被狠狠揉成一团，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抠着衣料纹路，带着股凶蛮的戾气，肆意宣泄心底积压的狂躁欲念，借着这具合乎礼法的躯体，逃避着那份不敢言说、禁忌的却早已烧得他理智尽失的执念。
　　他死死闭紧双目，根本不敢睁眼去看夫人的神情，仿佛是只要不睁眼，就能骗自己眼前人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能将脑海里沈枢泛红的眼尾、微颤的唇角，暂时压进欲望的火焰中。
　　烛火渐渐黯淡下去，烛蕊“噼啪”轻爆，溅起两星火点落在灯台，转瞬便灭了。帐幔被夜风掀起一角，又缓缓垂落，将一室混沌的暧昧严严实实拢在其中。
　　帐内的喘息混着窗外断续的虫鸣，在静夜里漫开，他再明白不过，自己不过是借着夫人的体温和与夫人肌肤的相贴，去把对沈枢求而不得的念想，把那份世俗不容的禁忌，狠狠埋进心底深处。可偏生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细密的疼，连帐内裹着欲望的暖意，都暖不透心底这片终年化不掉的冰寒。
　　偏院卧房里，烛火燃得只剩半寸，橘红光晕裹着夜凉，在青砖上晃出细碎的影。沈枢坐在床榻边，指尖反复摩挲腕间红痕，那是凌舟方才留下的印记，指腹的温度像嵌进了皮肉里，半分未散。
　　凌府的夜静得骇人，静到能听见偏院中桂树上桂蕊坠地的轻响。两人明明借着酒意，触到了彼此压抑最深的欲念，指尖相碰时的热意还在掌心灼烫着，却终究不敢靠近，连多一分的越界都不敢肖想。
　　沈枢抬手紧紧按住了胸口，胸腔里跳动得发慌，喉间泛着化不开的苦涩。这份情意原本就藏得深，今夜借着酒意冒出了头，只是被世俗规矩死死缚住，像根被麻绳勒紧的藤，越缠越密，每动一下都带着彻骨的疼，就连呼吸间都裹着细碎的不能言说的痛，在这静谥的深夜里飘散不开。
　　秋色正浓，连续阴雨终得散去。日头暖得恰好，风里漫着桂子清芬，甜香沁人。
　　沈枢握着马儿缰绳立在城门口，指间还捏着苏琼姑娘今早送来的桂花糕，素色棉纸裹着，尚留几分微温。他恍惚想起她递盒子时的模样，笑意盈盈道“你出外，留着垫肚子”，眼尾弯弯，眸底翻涌的情意，半分也藏不住。
　　沈枢的视线越过熙攘人群，落在远处街角缓缓走来的凌舟身上时，心口还是先一步发了颤，连指间裹着桂花糕的素色棉纸，都险些被攥皱。
　　凌舟今日穿了件窄袖束腰的月色锦袍，料子在暖日下泛着柔润的光，腰间依然系着那枚双鱼佩，正是沈枢送他的生辰礼，亦是当初他赠北斗符玉簪时，回赠的念想。他步子不快牵着马儿，从容走来，目光却先落在沈枢紧攥的桂花糕上，喉结在领口下轻轻滚了一下，像是压下满心翻涌的情绪，勉强牵起唇角，声音里裹着几分淡淡的的涩：“苏姑娘……没与你一同来？”
　　“她，今日不往。”沈枢垂了垂眼，飞快将桂花糕塞进马儿背上的包袱里，指尖恰好蹭过凌舟腰间冰凉的双鱼佩，“说让我们……好好玩。”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出几分刻意，像在解释苏琼的缺席，又像在两人间生硬划清界限。
　　凌舟听了，缓缓点头，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眼底却悄然透出一点笑，那笑意浅淡，映着眼眸发亮，藏不住松快。
　　两人并辔走在入山小径上，脚下粗砺的石子路覆着层浅浅的落叶，马蹄踏过，溅起细碎的声响。秋风吹得路旁柳枝轻晃，枯黄的枝条拂过彼此衣摆，月色锦袍与青衣布衫的衣角轻轻相触，又被风倏然分开，像极了两人总在拉扯的距离。
　　沈枢望着远方黛色远山，山影浸在暖日里，轮廓柔和。他沉默半晌，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裹着，飘在空气里：“前几日苏琼姑娘说，往后想在城南置处宅子。”他现下整在与苏琼加多往来，如非要娶妻，苏琼应是最好选择。
　　凌舟手中的缰绳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指腹勒紧微凉的绳纹。马儿渐渐慢下来，与沈枢的坐骑并肩齐行。他侧头望向沈枢，对方目光仍落在远山，侧脸在阳光下透着几分柔和，凌舟眼底的光却悄悄暗了暗，像被云遮了半分的日头，暖意淡了些：“那很好。城南清静，离市集不远又不嘈杂，确实适合居住。”
　　心里那句“你若喜欢，我便帮你寻处上好地段”，差点就冲出口来，可话到唇边，终究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喉间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他怕说出这话就戳破了两人间仅存的默契，指尖反复摩挲着缰绳上的纹路，力道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念想。他分明知晓沈枢有了与苏琼成亲的想法，却还是任性贪恋此刻并肩的时光，漫山吹过的清风，都似因这片刻相伴，添了几丝旁人不懂的甜意。
　　行至山腰一处枫林，两人翻身下马。
　　漫山枫叶红得似火，风一吹便沙沙落下，几片轻飘飘粘在沈枢的发间，像碎了的胭脂，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柔和艳色。
　　凌舟目光扫过那抹粘在发间的红，手指下意识抬了抬，想替他拂去。可指尖刚触到柔软的发丝，又像被火烫到般慌忙收回，转而弯腰捡起脚边一片完整的枫叶，递到沈枢面前，声音轻得带点不易察觉的生硬：“汀宴，这枚叶子真好，脉络清晰，拾回作书签可好。”
　　沈枢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攥过他的指腹，那点温热像沾了蜜糖的黏意，倏地窜上心头。令他慌忙缩手，指腹上已留下不散的轻麻，连带着心都乱了半拍。
　　他低头望着枫叶上细密的纹路，视线却渐渐发怔，昨夜梦见凌舟的场景，竟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
　　梦里两人乘画舫观月赏星，船外粼粼波光映着漫天星河。凌舟依坐在他身侧，指尖轻轻描绘过他的眉骨、眼角，随后俯身落下一吻，旖旎温柔得让他沉溺其中，舍不得醒来。
　　清晨梦醒后，晨光里苏琼姑娘送来的桂花糕就摆在案上，素色棉纸未拆，那缕甜香却像无声的提醒，清晰地告诉他，什么才是该走的“正途”。
　　“星澜，”沈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哑，像被山间的风磨过，“你……近来和嫂夫人可还好？”话出口时，他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角，连目光都刻意避开凌舟，落在脚边飘零的枫叶上，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凌舟握着枫叶的手猛地收紧，叶缘尖锐的齿痕瞬间戳破指尖，细小的血珠渗出来，沾到红透的叶面上，殷红一片，几乎分不清是叶色还是血色。心底翻涌的酸涩与刺痛，顺着指尖的伤口蔓延开来，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望着沈枢刻意避开的侧脸，心口也像被这片枫叶的的齿缘狠狠扎了一下，钝痛徐徐袭入心间开来：“还好。”两个字说得极轻，轻得像要融进山间晚风里，可堵在心口的委屈与酸涩，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多少个深夜，他怀中抱着夫人，眼前晃着的却全是沈枢的模样。那些无限的亲密缠绵，不过是借由夫人的温顺自欺欺人的掩饰，这些都是给世人看的，只梦里，他才能无意识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夕阳西斜，两人牵马返程。橘红色的霞光铺满山道，马背上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偶尔在风里轻轻相触，转瞬又随着马蹄踏碎的节奏匆匆分开，像极了他们，总在靠近与疏离间反复摇摆，终究落不下一个安稳的结局。
　　沈枢紧紧攥着袖中的北斗符玉佩，玉质冷硬的触感硌着掌心，像他此刻沉到谷底的心。他明明试着接纳苏琼的好意，想彻底斩断对凌舟的念想，可每一次与他相处，那些刻意压制的思念全都像溃堤的潮水般汹涌澎湃，如这秋日里裹着桂香的风，吹不散心底的那份牵挂，反而越吹越清晰。
　　凌舟走在后面，望着沈枢清瘦俊秀的背影，指尖的血珠早已凝固成暗红的痂，带着干涸的刺痛。他知道自己该放手，该笑着祝沈枢踏上世俗认可的“正途”，可脚步却总忍不住想往前挪，想把那句憋了无数个日夜的“我心悦你”，狠狠说给沈枢听。
　　秋枫还在悠悠飘落，红的、黄的叶片铺满山道，踩上去软得发沉，像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怅惘。
　　两人的情意，就像这西沉的秋阳，明明裹着橘红暖光，洒在身上，却藏着透骨的凉。
　　凌舟的马儿跟随在后望着那道背影出神，沈枢的马儿在前攥着冷硬的玉佩，指节泛白。一个不敢追，怕仅存的默契破碎；一个不敢回头，怕乱了好不容易稳住的心神。
　　他们在无人知晓的思念里苦苦挣扎，在世俗的规矩里踟蹰徘徊。一次毫无顾忌的坦诚相对，一个肆意忘情的拥抱，都成了这漫山绚烂秋色里，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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