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废品站里的宝贝
救火事件后,林为国在永兴电子厂的处境得到了显著改善。黄厂长虽然心里未必痛快,但表面上对他恢复了尊重,甚至在一些技术决策上会主动征求他的意见。维修组的何组长等人见识了林为国在危机中的担当和技术上的确凿实力,那点排挤的心思也淡了不少,至少表面工作做得周到。
然而,林为国和陈启明都清楚,这种平静是脆弱且暂时的。黄厂长的猜忌并未消除,港商李老板那边被拒绝后是否会有后续动作也未可知,更重要的是,那张写着“科恩”警告的纸条,像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扎在林为国的心头。
他们必须加快步伐。
创业计划从纸上谈兵进入了实质筹备阶段。资金是横亘在面前的第一座大山。陈启明拿出了自己工作多年的全部积蓄——两千五百块钱,又找两个信得过的潮汕老乡借了一千五,凑齐了四千块。这几乎是他的全部能量了。
林为国则更加拮据。他南下带来的钱所剩无几,每月工资大部分都寄回了龙江养家。他倾其所有,只能拿出勉强凑出的三百块钱。看着陈启明拿出厚厚一沓“大团结”,再看看自己那薄薄的一叠,林为国感到一阵羞愧和无力。
“老林,你这是干什么!”陈启明看出了他的窘迫,一把将他递钱的手推了回去,语气郑重,“咱们之前说好的,我出资金大头,你出技术入股!这三百块你留着,家里老婆孩子不用吃饭啊?咱们创业初期,用钱的地方多,你这点钱投进来是杯水车薪,不如留在身上应急。你的技术,就是最大的本钱!”
他指着林为国始终随身携带的那本蓝色笔记本,眼神灼灼:“有它,有你这双手,比几万块钱都管用!”
林为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陈启明这是照顾他的自尊和实际困难。他没有再坚持,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这份情谊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回报的,就是倾尽所能,把技术上的事情做到极致。
资金初步到位(虽然远远不够),下一步就是寻找设备和场地。购买全新的设备是天方夜谭,他们的目标只能锁定在二手市场,甚至……废品站。
接下来的日子,林为国和白天的空闲时间,几乎都泡在了深圳和周边地区的几个大型废品回收站和旧货市场。陈启明则利用他人脉更广的优势,四处打听合适的场地和可能的订单机会。
废品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堆积如山的废弃金属、塑料、破烂家具、报废的机器设备……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腐败物的混合气味。林为国穿着最破旧的工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片钢铁垃圾场里翻找,目光锐利得像搜寻猎物的鹰。
他寻找的主要目标是还能修复利用的二手注塑机、小型冲床、绕线机,或者哪怕只是某些关键零部件。这需要极强的专业眼光和耐心。很多机器在外行人看来就是一堆破铜烂铁,但在林为国眼中,却能透过斑驳的锈迹和损坏的表象,看到其内部的核心结构和修复的可能性。
他拿着游标卡尺、万用表等简易工具,在废品堆里一待就是大半天,时而趴在地上观察传动机构,时而拆卸开电机外壳检查线圈。汗水混着油污浸透了他的衣服,但他毫不在意。
几天下来,收获寥寥。要么是机器损坏得太彻底,没有修复价值;要么是型号太老,找不到配件;要么就是废品站老板坐地起价,把他们当成了冤大头。
这天下午,在宝安郊区一个巨大的废品回收站,林为国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目光被角落裏一堆覆盖着厚厚油污和灰尘的“铁疙瘩”吸引住了。那似乎是一台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旧式注塑机,型号比他见过的都要老,但主体框架还在。
他走过去,费力地清理掉表面的杂物,仔细辨认。这是一台上海产的老式柱塞式注塑机,估计是六七十年代的产品,早已被市场淘汰。但林为国却在它的注射系统和合模机构上,看到了一些设计巧妙之处,尤其是那根粗壮的主柱塞和经过特殊热处理的内壁,显示它曾经具备不错的注射压力和耐用性。
“老板,这堆废铁怎么卖?”林为国不动声色地问叼着烟卷的废品站老板。
老板瞥了一眼那堆“垃圾”,随口报了个价:“五百块,全部拉走。”
五百块!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款了。
林为国没有还价,而是蹲下身,开始更仔细地检查。他发现机器的液压系统大部分缺失,电路控制系统更是荡然无存,但最核心的注射柱塞缸体、螺杆料筒(虽然磨损严重)、合模机构的大部件都基本完好,没有明显的裂纹或不可逆的损伤。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如果……如果能用最便宜的方式,为这台机器的“心脏”和“骨架”配上新的“血管”(油路)和“神经”(电路),它是不是就能重新焕发生机?
他想起了蓝色笔记本里关于液压系统原理和简易控制的篇章,想起了在永兴厂维修那些老旧设备时积累的经验。或许,不需要完全复原它原来的复杂系统,可以将其改造成一台结构更简单、满足他们初期生产电源插座外壳需求的、手动或半自动的机器!
“老板,三百块。”林为国站起身,开始砍价,“这东西缺太多东西了,就是个铁架子,我拉回去拆零件都费劲。”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最终以三百八十块钱成交。林为国又花了五十块钱,在废品站里淘换到了一个还能用的旧电机、几个废弃的液压阀块和一些粗细不一的钢管。
当陈启明看到林为国雇来的小货车拉回来的这堆“工业垃圾”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老林……这……这能行吗?”陈启明绕着那堆油污不堪的零件转了两圈,语气充满了怀疑。这跟他想象中的“设备”差距也太大了。
“骨架和心脏是好的。”林为国用棉纱擦拭着那根粗壮的柱塞,眼神发亮,“缺的血管和神经,我们自己来造!启明,你信我,只要给我时间,我能让它动起来!”
看着林为国眼中那熟悉的技术狂热和不容置疑的自信,陈启明把到嘴边的质疑又咽了回去。他咬了咬牙:“好!你放手干!需要什么零件、工具,我去想办法!”
设备有了着落(尽管还只是一堆零件),场地也需要尽快解决。陈启明在关外找到了一处便宜的房源,是当地村民自建的一栋两层小楼的底层,面积大约八十平米,原本是当做仓库用的,不通水电,需要自己拉线打井,但租金非常便宜,一个月只要八十块。
两人去看过之后,虽然条件简陋,四面透风,但空间足够,位置也相对僻静,适合他们初期偷偷搞生产。当场就拍板租了下来。
创业的火种,似乎正在一点点聚拢,即将燃成火焰。
然而,就在他们租下场地的第二天晚上,林为国加完班,从永兴厂返回宿舍的路上,变故发生了。
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他骑着陈启明借给他的一辆旧自行车,穿行在回宿舍必经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里。脑子里还在琢磨着那台老注塑机的液压回路该如何设计最节省成本。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摩托车轰鸣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辆无牌摩托车猛地从他左侧超了上来,车上坐着两个戴着头盔的人。后座那人手里抡起一根粗大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朝着林为国的左臂砸来!
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
林为国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下意识地将手臂一缩。
“咔嚓!”
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左上臂,剧痛瞬间传来,他甚至能听到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自行车瞬间失去平衡,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辆摩托车毫不停留,加速消失在黑暗的巷口。
林为国躺在地上,疼得几乎晕厥,左臂完全动弹不得,肯定是骨折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右手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剧痛和失衡而再次摔倒。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跑到了他身边,蹲了下来。
“同志,你怎么了?摔倒了?”一个带着关切的中年男声响起。
林为国忍着剧痛,借着微弱的路灯灯光,看向来人。这是一个穿着普通蓝色工装、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个下夜班的工人。
“被……被摩托车撞了……”林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哎呀!流好多血啊!快,我送你去医院!”那中年男人看到他扭曲的手臂和地上蹭到的血迹,显得很着急,伸手就要来扶他。
在对方伸手过来的瞬间,林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借着对方身体俯下的角度,他清晰地看到,在这个“热心路人”蓝色工装的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用深蓝色丝线绣上去的、极其不起眼的英文标志——“K”!
不是完整的“KOEN”,只是一个花体的、略显抽象的“K”!
一股寒意瞬间压过了手臂的剧痛,直冲头顶!
这个人,不是偶然路过的热心群众!他是……“科恩”的人!他们是故意的!先是用摩托车袭击,制造事故假象,然后安排同伙伪装救助,目的是什么?把他带到他们控制的地方去?
林为国背后瞬间被冷汗湿透。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用右手推开对方伸过来的手,声音嘶哑地低吼:“不用!我……我自己能行!”
那“热心路人”愣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错愕和阴鸷,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关切:“同志,你别逞强,伤得很重……”
“滚开!”林为国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用右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我叫你滚开!”
他那决绝的、充满戾气的眼神,让对方动作一滞。显然,“科恩”的人没料到他在手臂骨折的情况下,警惕性和反抗意识还如此之强。
就在两人对峙的这几秒钟,巷子口传来了说话声和手电筒的光柱,似乎是附近的居民听到了动静,正结伴过来查看。
那“热心路人”眼神迅速变幻,深深地看了林为国一眼,不再纠缠,迅速起身,快步消失在了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
林为国被闻讯赶来的居民送到了附近的卫生院。经诊断,左臂尺骨骨折,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需要休养一个多月。
陈启明闻讯赶来,看到林为国吊着绷带、脸色苍白的样子,又惊又怒。
“妈的!肯定是黄扒皮搞的鬼!要么就是李老板那边的人!因为你拒绝去香港,怀恨在心!”陈启明气得一拳砸在墙上。
林为国摇了摇头,虚弱但清晰地说:“不是他们。”
在等待医生处理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了整个过程。黄厂长和李老板如果要报复,手段可能会更直接,或者更侧重于工作和经济上的打压,这种带有明显恐吓和……绑架未遂意味的、精心策划的袭击,风格完全不同。
而且,那个袖口隐藏的“K”标志,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那个神秘的“科恩”。
他将袭击的详细经过,以及那个“热心路人”袖口标志的事情,低声告诉了陈启明。
陈启明听得目瞪口呆,冷汗也下来了。“科恩……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林为国疲惫地闭上眼睛,“但他们显然不想轻易放过我。这次没得手,肯定还会有下次。”
他睁开眼,看着陈启明,眼神异常凝重:“启明,我们的事,可能已经被他们察觉了。以后……要更加小心。”
陈启明脸色变幻,最终被一股狠厉取代:“妈的!管他什么恩!敢动我兄弟,断我们财路,老子跟他拼了!老林,你安心养伤,厂里和外面跑腿的事交给我!从明天起,我找两个信得过的老乡,轮流跟着你!”
创业未半,而危机已至。林为国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打着厚厚石膏的左臂,心中充满了愤怒、后怕,以及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当时保持了最后的清醒,没有落入对方的圈套。
但也因此,他至少一个多月无法进行重体力劳动和技术操作。那台刚刚买回来的老注塑机的改造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
“科恩”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化作了骨折的剧痛,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也压在了他们刚刚点燃的、微弱的创业火种之上。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黑暗和艰难。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