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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浙直总督府从来是宁波城最热闹的所在,每日里问安的、送礼的、汇报工作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连院子里的小丫鬟进出都格外有精神头,恨不能将“江南第一人”的金字招牌端脸上。
不过这些天,府门口出乎意料地沉寂,客人少了些许不说,丫鬟们出入也屏息凝神,唯恐惹恼此间主人。
能不小心吗?不看看自家郎君这两天就没给过笑模样,接连发作两名婢女不说,还砸了一套金贵的汝窑茶盏。
宋老太太就很心疼,把沈夫人叫来埋怨,早说赶走那个不省心的浪蹄子,现在可好,闹出这么大祸端,还累得我的宝贝钊哥儿动大气。
沈夫人直喊冤,不是我不想赶走那个浪蹄子,钊哥儿看她跟宝贝似的,不许任何人碰一指头,媳妇儿有什么法子?
仿佛是觉得还击力度不够,她又补刀,昨儿个您老人家亲自发话,要把那个狐媚子处置了,结果呢?还不是被他拿话岔过去?
如今把人安置在闻香阁,当个活宝贝似的,等闲不许人进去,您老人家的话他都不听,媳妇儿又有什么法子?
宋老太太就很不高兴,也不知是因为孙子忤逆还是儿媳顶撞。
引发婆媳争执的罪魁祸首对此一无所知,安安静静地躺在闻香阁里。郎中瞧了好几回,都是摇头叹息,说药石无用,只看命数。但宋钊不肯罢休,又拿自己帖子请了退隐城中的老太医来看,太医隔着帐子把了半天脉,捋着胡须疑惑道:“虽说被烟呛了,瞧这脉象并无妨碍,按说早该醒了,怎会昏睡至今?”
这也是宋钊想问的话,如今被抢了先,脸色就不大好看。
太医又说,若一直醒不过来,怕是这人自己就不想醒,没了求生意念,那就麻烦了。
宋钊脸色更黑了。
他好说歹说,逼着太医开了聊胜于无的方子,又亲自将人送出去。闻香阁里只剩两个小丫鬟,从水盆里拧了湿帕,小心擦拭着床上女子的额头脸颊。
擦完上身又换帕子,却没见着那人睫毛颤了颤,无悄无无息地睁开眼。
小丫鬟再转回来时,便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了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手中帕子“啪”一下落地,好在立刻反应过来,惊恐的调门转了个弯,硬生生兜回惊喜的路子上:“姑娘,您醒了?”
薛殊不说话,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
这当然是很不寻常,无论是谁,做了如她这般轰轰烈烈的大事,本以为此身入土万事休,后面哪怕洪水滔天都不干自己事。谁料闭眼睡了一觉,醒来仍是陷在这万恶的世道中,那些被她打了脸、闹了场的旧债即将排队找上门,都不会太镇定。
但小丫鬟太欣喜,没顾上这一茬,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报信了。
薛殊攒了一会儿力气,慢慢撑起身。很好,虽然躺了许久,但肌肉萎缩不算太严重,应该能复健回来。
再动动腿,虽说有些发软,但若眼下有个贼人入室,她有把握赏这人一记侧踢,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只不过……
薛殊闭上眼,想起不久前,赵文笙说的话。
*
“你可以反抗,可以用你知道的最歹毒的手段对付他,但我的建议是,在没有掌握一击致命的手段前,最好不要露出形迹。”
赵文笙难得穿了正装,肩章同样佩戴起晃眼的星星。她站在休眠舱前,身姿笔直如松如竹,抬起的臂弯里放着礼帽。
这是极隆重的姿态,用来送别一位即将一去不复返的同胞,也算恰如其分。薛殊却觉得有点夸张,她本想悄悄地离开,打枪的不要,但赵文笙把她的幻想打破了。
怎么说呢?
嗯,有点尬。
“你可以把死亡作为最后的备选,但在尝试过所有道路之前,请不要贸然考虑它,”赵文笙说,“人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你总能找到出路。”
薛殊将她的劝告认认真真听进去,然后问:“还有什么叮嘱的?”
赵文笙歪了歪脖子:“从你回到那里,到计划正式开始,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你知道该做些什么,对吧?”
薛殊点头。
“那很好,”赵文笙微笑,捏拳摁住心口,“愿我们相逢在阳光普照的明天。”
*
她把光明甩在身后,只身回到化不开的黑暗中。
她被阴影凝聚成的潮水拖拽,再次看到闪闪发亮的“珊瑚礁”,每一株每一杈都是她自己,不管是汗流浃背的,肆意奔跑的,还是一次又一次被揍翻,死猪似地躺平在地上。
这是她的来处,她的根基,她最坚强的后盾和倚仗。
薛殊突然不再害怕黑暗。
她的身后,有一座国在等她。
薛殊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和轻纱软帐,无声无息捏紧了拳头。
“现在咱们再来拼一拼吧!”
*
总督府很大,占地不下两条街,气派在宁波城是数一数二的。
但也没那么大,闻香阁有点风吹草动,用不了一个时辰,阖府上下都传遍了。
宋老太太就很气愤,若是那狐媚子一直不醒也罢了,权当摆了座会喘气的美人像,只要不带坏她的钊哥儿,姑且睁一眼闭一眼。
但她醒了,那之前的旧账可得算明白。
应该说,薛殊那一闹还是够本的,虽动不了宋钊筋骨,好歹伤了毛发——如今宁波城数得着的人家,谁不知宋总督纳了个风尘中人,那女子还是不甘不愿,被强逼入的府。
虽说风气如此,狎妓亦不失风流,可到底讲究个郎情妾意水到渠成,如若沾上了“强”字,便是失之下乘。
至于被那婢妾寻着机会大闹一场,毁了宋老太太的寿宴,又撕了宋氏颜面,就不是“丢脸”可以一言以蔽之。
那是把宋氏的脸面撕碎扯烂,再跺上一千脚,生生踩进灰泥里。
最直接的后果,登门明里暗里试探宋钊婚事话风的人,这些日子可不少了许多?
宋老太太将这些归咎在薛殊身上,认为自己愤怒的很有道理,遂不顾沈夫人的劝说,命身边的丫鬟去了闻香阁,将那不懂规矩的轻狂小蹄子押来。
但丫鬟去了半晌,却是一个人回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了实话:闻香阁的婢女拦着,不让她进去。
“是大郎君的意思,说是香凝姑娘刚醒,身体还虚着,不许人打扰,”婢女嗫嚅道,“婢子连门都没进,就被打发了回来。”
她是宋府的家生子,自小跟着老太太,对宋钊的称呼是极亲切的“郎君”。即便如此,宋钊也没给她好脸色,说打发就打发,连杯热茶也不赏。
她不曾添油加醋,饶是如此,仍气得宋老太太发昏,拍着手边的玉如意恨声道:“你瞧瞧你瞧瞧!如今他连我派去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再这么下去,这狐媚子岂不是要在府里当家作主!”
沈夫人为宋老太太抚着胸口,却没劝阻什么,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世家子弟可以流连花丛,可以狎妓纳婢,却不能被女色牵住鼻子、蒙蔽心智。
而宋钊眼下所为,实不能称作心明眼亮。
她由着宋老太太派了最信任的粗使婆子过去,远远听着鸡飞狗跳了好一阵,果然将人押了回来。
上回宋老太太匆匆一瞥,只记得这小蹄子作寻常丫鬟打扮,并不如何花红柳绿,相貌却生得极好,难怪能入宝贝孙儿的眼。
今日再瞧,她虽是昏迷多日,面色苍白,腿脚也不甚稳当,但那眉眼、那神情,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桀骜不驯,活像头披了羊皮的狼崽子。
正因如此,宋老太太未曾与她多言,只伸手一指:“给我打!”
执棍的婆子们早候在廊下,闻言面面相觑。
怎么打?打多少?
在真正的富贵人家,这些是有讲究的,主家发起怒来惩戒下人是常有的事,但不兴打死:一来与名声有碍;二来有违律法。虽说宋家底蕴深厚,不会有不长眼的动真格追究,但宋钊是士大夫,立身朝堂免不了树敌。
若是这些敌人拿捏住把柄,攻讦于彼,该当如何?
这些细节,宋老太太不在意,沈夫人却想到了,遂补了句:“着实打,叫这小蹄子好好知道什么是规矩分寸。”
这原是宫中廷杖传出的暗语,“着实打”乃是全力击打刑犯,但下手还算留有余地,卧床半月尚能将养好。“用心打”恰好相反,刑犯瞧着伤势不重,不出三日,伤口烂成一片,里头骨肉全坏透了,端的是狠辣异常。
与宋老太太不同,沈夫人虽恼恨,但还不想要了薛殊性命——就算要处置这贱婢,也不能是在她刚闹完寿宴,无数人盯着宋府的当口。
几个婆子得了明白示意,将薛殊拖上一早备好的长凳,木棍运足了气力,裹挟着猎猎风声落下。
“砰”一声响,薛殊咬紧嘴唇。
又“砰”一声响,喉头泛起腥甜。
她心中涌起焦躁,挨一顿打不要紧,可她行动有期限,万一伤上加伤,耽搁了时日,那就划不来了。
她是个有成算的,一时计上心来,就要好汉不吃眼前亏地闭眼装晕。
偏这时,脚步声急匆匆地闯进来,有人强夺了婆子手中长棍,往地上一掷。
“我看谁敢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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