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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我麻烦吗
夏天是真的来了。
日头变得毒辣,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吵得人心烦。
院子里的草药都耷拉着叶子,只有在清晨和傍晚才稍微精神些。
阿愿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可我知道,不一样了。
就像一碗清水里滴入了一滴墨,即便再如何搅匀,那水也不再是原来的清澈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他。
以前只觉得他干活勤快,现在细看,才发现他劈柴挑水的动作,有像训练过的利落和力道。
那不是普通庄户人家干活的样子。
以前只觉得他学东西快,现在细想,他认草药、记药性,那种专注和记忆力,也远超常人。
偶尔我提起某味药在某个古方里的用法,他竟能顺着我的话,说出几句很有见地的点评,虽然说完他自己也常愣住。
我不得不承认,师父是对的。
阿愿他,绝非池中之物。
而我自己,心态也变了。
以前他靠得近些,我顶多是有点不自在,现在却会下意识地躲开。
以前他跟我撒娇,我觉得他傻气又好玩,现在听他拖着尾音喊“许泠——”,心里会莫名地一紧。
我变得爱走神。
有时正跟他一起分拣草药,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今天在山坡上看到一只特别漂亮的鸟,我的目光会落在他的侧脸上。
心里想的却是:眼前这个笑得眉眼弯弯的人,和那个雷雨夜里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许泠?”他会停下话头,疑惑,“你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啊?没……”我猛地回神,慌乱地低下头,假装整理手里的药筛,“阳光有点刺眼。”
他会信以为真,立刻站起身,用身子替我挡住阳光,嘴里念叨:“是啊,这日头太毒了,要不我们搬到屋檐底下去?”
看着他毫无心机的举动,我心里那份复杂的情绪就更重了。
像是一边享受着偷来的糖,一边又清楚地知道这糖迟早要还回去,连带着还要付出利息。
这种隐秘的煎熬,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在师父面前,我得装作若无其事。在阿愿面前,我更得小心掩饰,不能让他看出端倪。
日子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天,我们去镇上赶集。
这是我们这儿夏初最大的一个集市,附近山村的人都会把自家的山货、药材、手工物件拿来买卖,很是热闹。
师父需要添置几味我们山里没有的药材,而家里的有些东西也快用完了,我便和阿愿一起去了。
阿愿显得很兴奋。
他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集市上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成一片,格外热闹。
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一会儿蹲在卖竹编蝈蝈笼的摊子前挪不动步,一会儿又被吹糖人的老师傅吸引,眼睛亮亮的。
“许泠,你看那个!像不像一只大公鸡?”
“许泠,这个泥人捏得真好看!”
“许泠,我们买点这个芝麻糖回去吧?闻着好香。”
他跟在我身边,不停地小声跟我分享他的发现。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那点因他身份而生的隔阂,似乎又被冲淡。
也许,是我多想了吧?也许,他只是个出身好点,但心思单纯的普通人?
我们在人群中慢慢走着,我小心地护着钱袋,他则帮我提着刚买的几包药材和杂货。
就在我们经过一个卖旧货的摊子时,阿愿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摊子上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把旧匕首。
没有鞘,刀刃上甚至有些锈迹,样式也很普通,混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毫不起眼。
可阿愿的眼神,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变了。
他像是被钉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旧匕首。
“阿愿?”我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怎么了?”
他依旧一动不动。
卖旧货的老头见我们停留,热情地招呼:“小哥,看上这把匕首了?便宜,三十文钱拿走!”
阿愿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
他看了看那老头,又看了看我,眼神有点慌乱。
“没……没什么。”他仓促地收回目光,拉着我的胳膊,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把我从摊子前拉开,脚步快得我差点跟不上。
“阿愿!你慢点!”我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差点掉了。
他这才停下,松开手,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
“对、对不起,许泠。”他不敢看我,“我……我就是觉得,那匕首……有点眼熟。”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眼熟。
又是这种关于过去的碎片。
我看着他强装镇定的侧脸,刚刚温热起来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没有恢复记忆。至少,没有完全恢复。
但这些小事,我无法忽视。他也是。
回去的路上,他变得沉默。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我身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些采购来的东西。
我也没有说话。
我心里乱得很。
那把旧匕首,显然触动了他某个关键的神经。
它像一把钥匙,似乎随时可能打开那扇封锁着他过去的大门。
我害怕那扇门打开,但它终究是要打开的。
山里的路安静了许多,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鸟鸣。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看起来亲密无间,可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我,眼神脆弱。
“许泠,”他轻声问,“如果……如果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就一直是阿愿,你会……你会嫌我麻烦吗?”
山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清香。
我看着他,看着那双此刻只映着我一个人的眼睛,那句“不会”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我真的不会吗?
如果他一辈子都是阿愿,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山村,我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他的世界,本不该只有这么一方小小的天地。
而我的世界,又是否能永远只容纳得下一个“阿愿”?
我的迟疑,似乎刺痛了他。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
他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提着东西,快步朝前走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我看着他那显得有些孤单和倔强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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