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牌初唐 神都拾遗录

作者:吟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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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上)


      宋之问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肉汤,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碗放在杨炯面前,特意将汤面上的葱花撇得干干净净,笑道:“知你不喜葱腥,喏,这碗干净。”

      杨炯没说话,只微微颔首。他拿出自己的帕子,仔仔细细地将面前那一小块旧木案擦了两遍,直到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

      然后,他起身借口净手,回来时,顺手将几瓣饱满的蒜瓣放在了擦干净的桌面上。

      一切自然而娴熟,仿佛还是当年,他们同一批入选弘文馆。那时候,少年意气,常在这半扇窗下为诗中一个韵脚争得面红耳赤后,又一起分食、剥蒜。

      宋之问看着那几瓣蒜,眼神有些复杂。但他很快就把目光收回,转而从袖中取出另一面略显陈旧的风雅屏,略带得意地推过去:

      “令明,你看,这还是我当年在馆里用的那块。方才我请司直为我寻来的……”

      他指尖轻点,试图启动。屏面流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却终究未能展开熟悉的烟波界面,只固执地显示出一行孤零零的金色行楷:

      戊寅辛酉丙午兑乾·弘文馆学士·宋之问。

      下面依旧是那句每日都能见到的,太宗皇帝钦定的箴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字迹依旧,却恍如隔世。

      这面屏,已然随着他身份的变迁,彻底锁死了。

      宋之问脸上的笑意淡去,有些尴尬地摩挲着屏面。

      “别看了。”杨炯端起汤碗,吹了吹热气,“再看,饭都要被这穿堂风吹凉了。”

      宋之问这才悻悻放下那面已然“死去”的旧屏,转而望向那扇半开不开的花棱窗,窗外是灰败的天井。

      “这窗户,自打我们一块儿进来的时候就这样,半开不开,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宋之问叹了口气,不无感慨,“还偏偏就是咱俩不信邪,非得每次凑在这儿吃饭。”

      杨炯低头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热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半的表情,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不是说在此处,能望见外面一方天地么?这儿的景致,恐怕是控鹤监那等严密所在,见不到的吧?”

      话里有话,聪明如宋之问,怎会听不出?他放下汤匙,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神情:“令明,你定然好奇,为何此番考课突然提前。”

      杨炯不语,只是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默认了他的话。

      宋之问摊了摊手,做出无奈状:“唉,你也知晓,大赛方兴未艾,参赛者与日俱增。你这弘文馆第一快刀,感受应是最深,每日质询只增不减。馆内人手就这些,上官才人……哦不,是天后,意在激励,故而调整考课频次,也是督促诸位学士,力求上进,莫要懈怠。”

      “力求上进?”杨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我等这般‘力求上进’地踏雪寻梅,只怕梅花未见,自己先叫大雪埋了。”

      他显然对自己丹书最多却因白简亦多而只得“中中”耿耿于怀。

      宋之问目光闪烁,避开了杨炯话里的锋芒,转而道:“令明,你的才干,我岂会不知?你的丹书数量,馆内无人能及。可……罢了,不提了。”

      他适时止住了话头,偷眼观察杨炯的神色,继续说:“如今的弘文馆,今时不同往日了。模棱两可者进,秉公办事者退。你这般锋芒,难免……处处碰壁。何不……来控鹤监?”

      见杨炯放下了筷子,他放缓了语气:“那里方是当今中枢所在,执掌诗牌运转之机要。以你之才,只要肯用心,求上进,上官才人向来不拘一格降人才。”

      “控鹤监?哼。”杨炯第一反应是强烈的排斥,那地方,在他看来,几近于幸进之途,于清流名声有碍。

      宋之问脸色微变,却仍强压着,甚至挤出一丝笑,举起手:“令明!我以我的人品担保,控鹤监绝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实是施展抱负的绝佳之地!”

      杨炯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你的人品?延清,你的人品,值几钱?”

      宋之问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仍强笑道:“好,好!杨令明还是那个杨令明。不提这个,且说那诗牌名罢!我诗牌名【夜珠来】,你名【前川月】。我实不忍心看你这轮本该高悬中天的明月,就此沉沦下僚,被这些琐碎公务埋没!”

      他凑近了些,近到杨炯都能闻到那股蒜味:“若你我二人在控鹤监,你这轮‘前川月’可就是永悬中天,清光万丈了!我这‘夜珠’,还得借你的光呀!”

      “呵。”杨炯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只怕太亮了,反倒照见些……不愿见光的东西。并非人人都是宋学士这颗‘夜珠’,想要借光。”

      宋之问终于有些恼羞成怒,语气硬了起来:“……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不过令明,你可想仔细了,这诗赛,水深得很,绝非仅凭诗才就能夺魁的。天后想要的人才,也绝非仅仅会吟风弄月的词客!”

      他抛出了最重的筹码:“触碰诗牌最核心的奥义,参透天下文脉大势,这不比你在此处,兀兀穷年,与这些无休无止的质询小船较劲更有意义?弘扬文道,或许正系于此。”

      杨炯沉默了。他舀起一勺汤,久久未送入口中。宋之问的话,不无道理。

      弘文馆的琐碎与压抑,他早已厌倦。而控鹤监……那的确是能触及诗牌真正秘密的地方,或许也是解开“红枫叶”之谜的关键。这对他构成了致命的吸引力。

      “我乃弘文馆校书郎,无特殊功绩,岂能骤然调入控鹤监?此等逾越,恐惹非议。”他终是松了口,提出最实际的疑问。

      宋之问见他意动,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这个容易。控鹤监执掌大赛诸多事宜,人手不够,我将你‘借调’至此帮忙,有何不可?你弘文馆的职位保留,不必再处理这些杂务。至于俸禄嘛,弘文馆的俸禄照领,我再从我的控鹤监分润中拨一份与你,绝不会让你吃亏。”

      他还不忘挑眉一笑:“如何?进退皆有余地。”

      杨炯盯着碗中渐凉的油脂,缓缓道:“此事……我还需思量。”

      “自然,自然。”宋之问见好就收。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喝着已有些温凉的汤。窗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用完饭食,二人一起站到那扇破窗边。雨水顺着窗格蜿蜒流下,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相对无言,只有雨声填塞着寂静。

      杨炯忽然打破沉默,声音很轻:“回不去了。”

      像是对宋之问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宋之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附和,抱怨着这不合时宜的天气:“确实回不去了。这天说变就变,我来时还晴着,怎知会下雨?也罢,等雨小些再走吧,正好,我再陪你待会儿。”

      杨炯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回不去了。” 这次带着更深的怅惘。

      宋之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明白了,杨炯说的不是天气。回不去的,是贞观遗风下那个相对清明的弘文馆,是他们初入此地时,虽清贫却只为诗中一字一句争得面红耳赤的纯粹时光。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心也还算干净。

      诗就是诗,朋友就是朋友。

      是的,都回不去了。

      两人心中同时响起这声叹息,比窗外的秋雨更凉。

      雨势渐小,终至停歇。宋之问整理衣袍,准备离去。

      临走,他回头看了一眼杨炯身上那件簇新的石榴红锦袍,叮嘱道:“令明,这袍子料子金贵,也娇气。柔软是柔软,就是极易起皱。记得熨平,不然,可惜了。”

      杨炯站在原地,没有应声,只是看着宋之问的身影消失在弘文馆潮湿的廊道尽头。

      ……

      夜色深沉,长安城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偶尔传来。

      杨炯躺在榻上,了无睡意。

      隔壁房间里传来妻子轻柔的脚步声,以及熨斗与石板接触时细微的“滋啦”声,她在为他熨烫那件起了褶皱的石榴红锦袍。

      那声音熨帖着夜晚,却熨不平他心中的万千沟壑。

      去,还是不去?

      控鹤监,那是个名字都带着几分暧昧与轻贱的地方,是清流士人不屑一顾的所在。与宋之问、沈佺期之流为伍?他杨令明何时堕落到需要凭借这等幸进之途!

      可宋之问的话,像虫子一样啮噬着他的心:“参透天下文脉大势……弘扬文道,或许正系于此。”

      还有那诡异的“红枫叶”……若能潜入其中,窥得奥秘,或许真能撕开这“公允”画皮的一角。

      思绪翻腾,如鼎中沸水。他索性坐起身,摸出枕边的诗牌。幽蓝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他紧锁的眉头。

      他找到王勃的名号【秋水溟】,指尖划过,留下一行字:

      【前川月】:子安,蜀中事宜准备得如何了?宾王兄那边,我只知他已离了姚州,据说正往蜀地方向赶。此人惜字如金,行踪难定,难以断言此刻确切方位。

      消息发出,并未立刻得到回复。他叹口气,寻思或许王勃已歇下。

      就在他准备放下诗牌时,光幕亮了。

      【秋水溟】:一切就绪,只待洪都府那笔千金赏钱汇到。钱款一到,我便与昇之兄即刻动身,奔赴长安!

      字里行间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杨炯看着那行字,能想象出王勃此刻摩拳擦掌的模样。

      他沉吟片刻,决定不再隐瞒,将今日与宋之问的对话,删繁就简,只留下最核心的选择,抛给了王勃。

      【前川月】:今日宋之问邀我入控鹤监相助大赛事宜。你以为,我当去否?

      几乎是瞬息之间,王勃的回复就如爆竹般炸开,字迹都像是带着怒气:

      【秋水溟】:什么?不可!万万不可!控鹤监是何等污秽之地?从其门首经过,我都嫌污了衣袍!宋之问此人心术不正,其言必不可信!令明,你切莫自误!

      杨炯并没有太惊讶,王勃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耐着性子,指尖翻飞。

      【前川月】:子安,稍安勿躁。你可知,天后当年为与关陇世家抗衡,在诗牌技艺上倾注多少心血?控鹤监内,网罗了多少精通符文阵法的奇人异士?即便上官仪其人其诗有争议,然不可否认,他于诗牌技艺革新,确有推动之功,而彼时,他亦曾与控鹤监关系匪浅。此地方是诗牌真正的枢机所在。

      【秋水溟】:即便如此,亦非吾辈当涉足之地!此时彼时,岂可同日而语!且我等怎能与宋、沈之流同流合污!

      看到“同流合污”四字,杨炯眉头蹙得更紧。他知道,必须抛出那个真正的理由了。

      他犹豫了一下,在诗牌上留下了四个字:户公,方戎①。

      只需稍加思索,应该不难看出,这是“红枫”二字,他相信王勃能理解。

      【前川月】:若能近观,或可明辨其机理。此乃要害。

      光幕那头,骤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知道,王勃懂了,陷入了和他初听宋之问之语后一样的沉默。

      密信已然抵达,王勃定然深知“红枫叶”是横亘在他们面前最大的不公。

      趁着这沉默的间隙,杨炯继续输入:

      【前川月】:子安,你须明白,此赛非为遴选诗坛魁首,会作诗不比会做事。宋之问许我借调之名,身份仍在弘文馆,进退有余。有些真相,恐需身陷其中,方能窥见。

      不知过了多久,诗牌才再次泛起微光。王勃的回复只有短短四字。

      【秋水溟】:委屈你了。

      杨炯怔住了,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待他看清楚,的的确确是这带着些柔情意味的四字后,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他不无戏谑地回复:

      【前川月】:呦?王子安也会说人话了?再发一遍,方才没看清。

      【秋水溟】:好话不讲第二遍!不愿听那便算了,算我失言!

      杨炯要的就是他这般急得跳脚,脸上的沉重被更深的笑意取代。不过,玩笑归玩笑,他还是连忙安抚:

      【前川月】:你看你,急甚?我告诉你,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若能顺利入围,便是最好。至于我嘛……

      【前川月】:我倒是瞧上了西市一家新到的上等墨锭,听说坚如金石,研墨无声,价可不菲。待你那千钱赏金到手,可就记你账上了!

      放下诗牌,心中那块悬了半夜的巨石,似乎悄然落下了一半。

      恰在此时,妻子捧着那件石榴红锦袍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歉意与疲惫:“令明,我尽力熨了,只是这一道褶皱,似是在织造时便留下的,怎么也熨不平了。”

      杨炯抬眼望去,袍子平整如新,唯有袖口处,确有一道极细微的痕迹,倔强地存在着。

      他伸手接过袍子,摸了摸那道褶皱,随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无妨,就让它留着吧。衣裳是穿在身上的,不是挂在墙上看的,能穿即可。”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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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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