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的执念还活着

　　林清辞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回官邸的。
　　巷中那一幕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苏夜冰冷疏离的姿态，让他坐立难安。

　　夜色深沉，他提笔写了一张极简的字条，交由心腹长随，务必送至沈府静心斋。

　　不到一个时辰，静心斋的后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云袖将他引了进去。
　　沈知微并未入睡，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素净常服，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书卷，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屋内暖融，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林清辞周身带来的寒气与他眉宇间无法掩饰的激动与痛楚。

　　“他……”林清辞甫一开口，声音便沙哑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稳心绪，“我见到他了。在回来的巷子里。”

　　沈知微执壶为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稳稳注入杯中，没有半点洒出。她抬起眼，眸光清亮而冷静：“确定是他？”

　　“确定。”
　　林清辞重重坐下，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虽然戴着帷帽，只看清一瞬，但我绝不会认错。是……苏夜。”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惊鸿一瞥的眉眼，“他身边跟着人，气息不凡。”

　　他将巷中相遇的细节，苏夜的反应，那句冰冷的话语，以及自己无法靠近的无力感，尽数道出。

　　沈知微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太多惊讶，唯有在听到苏夜那句“活着……又如何”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痛色。
　　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还活着……”林清辞重复着，像是在对自己强调，眼中水光氤氲，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更是无尽的心疼，“可是知微，他变了……变得很冷。他那句话，像是在问我，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沈知微将温热的茶盏推到他面前。“活着，便是希望。”
　　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若他连‘活着’都觉得无谓，那才是真正无可挽回。
　　“他既还能对你有所反应，无论那反应是冷是热，都证明他心底……并非全然死寂。”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清辞，你现在必须冷静。此次相遇，虽是意外，但也证实了我们之前的猜测。苏夜确实在容渊掌控之中，而且行动受限，身边时刻有人监视。容渊必然已经知晓此事。”

　　林清辞猛地抬头：“那苏夜他……”

　　“他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沈知微打断他的担忧，分析道，“容渊若想杀他，不必等到现在。他将苏夜带在身边，培养他，掌控他，必有所图。苏夜对他而言，有价值。而这次相遇，容渊或许乐见其成。”

　　“乐见其成？”林清辞不解。

　　“折磨。”
　　沈知微吐出两个字，语气冰冷，“看着你们相见却不能相认，看着你为他痛苦焦虑，看着他在忠诚与旧情之间挣扎……这本身，就是容渊那种人获取乐趣的方式。他享受这种操控人心的游戏。”

　　林清辞背脊生寒，想起容渊在翰林院那玩味的眼神，在靖安侯府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你有何想法？”林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求沈知微的意见。

　　沈知微沉吟片刻，道：“第一，你需表现得一切如常，甚至……要比之前更加沉稳。不能让容渊看出你已方寸大乱，否则他会更肆无忌惮地用苏夜来拿捏你。官场之上，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甚至要做得更好。”

　　“第二，关于苏夜，既然已知他大致在容渊的势力范围内，盲目寻找反而危险。我们需要通过更隐秘的渠道，我这边继续收集关于容渊势力网络、常去地点、以及他手下人员的详细信息，寻找可能的漏洞或可乘之机。”

　　“第三，”她看向林清辞，目光带着审视与提醒，“清辞，你要做好准备。苏夜已非八年前的苏夜。这八年的经历，必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可能变得偏激、多疑，甚至……会做出一些违背他本心、或者伤害你的事情。你若决定救他，便要接纳他的全部，包括他的改变与不堪。”

　　林清辞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

　　“我明白。”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苏夜。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才让他落入如此境地。这份罪，我来还。只要他活着，我就绝不会放弃。”

　　他看向沈知微，眼中充满了感激：“知微，多谢你。若非你一直提醒我，为我收集情报，我恐怕早已……”

　　沈知微微微摇头，打断了他：“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们是同盟，是彼此在这世上最可依靠的人。无论前路如何，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她的背影纤细却挺直，如同风雪中坚韧的修竹。

　　林清辞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沈知微回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回去吧。记住，他还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林清辞郑重颔首，转身悄然离去。

　　静心斋内，烛火依旧。
　　沈知微独立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摊开掌心，里面竟也微微沁出了冷汗。

　　夜色如墨，林清辞的官邸书房内却亮着孤灯。
　　与沈知微的一番深谈，虽未能立时找到解救苏夜的良策，却让他混乱的心绪彻底沉淀下来。

　　他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梳理自身所处的局势。
　　他不能直接与容渊硬碰硬，那是以卵击石。
　　他必须借势，必须在规则之内，利用自身的优势，一步步站稳脚跟，积蓄力量，同时寻找容渊势力网络的弱点。

　　而眼下最关键的一步，便是试探陈阁老态度。

　　翌日散值后，林清辞递了拜帖，于晚间前往陈府拜见。

　　陈阁老年近花甲，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目光却锐利。
　　他官居礼部尚书，加东阁大学士，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为人刚正，不结党营私，但对有才学的后辈颇为提携。
　　林清辞是他主持会试时亲点的探花，对他有知遇之恩，加上与父亲是旧相识。

　　书房内，茶香袅袅。
　　陈阁老屏退左右，看着恭敬执弟子礼的林清辞，缓缓开口：“清辞，你近日在翰林院，做得不错。不骄不躁，沉心实务，很好。”
　　他话锋一转：“不过，老夫听闻，你与那沈家小姐订婚不久，便似乎心事重重？昨日在靖安侯府，更是以一幅画引得满堂彩，却也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

　　林清辞心中凛然，知道座师有意关注。
　　他起身，深深一揖：“学生确有心事，今日前来，正是要向老师请教，亦请老师……为学生指点迷津。”

　　他没有立刻提及苏夜容渊，而是从官场入手：“学生蒙老师教诲，深知为官当以民为本，持身以正。然观如今朝局，漕运积弊日深，吏治贪墨时有，学生有心尽绵薄之力，却感处处掣肘，如陷泥沼，不知该从何入手，又该如何自处？”

　　陈阁老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清辞，你可知为何老夫在朝数十载，历经风雨，却能始终立于不倒之地？”

　　“请老师明示。”

　　“一曰‘持正’。心中自有尺度，不随波逐流，不为利诱，不为威屈。此乃立身之本。”
　　陈阁老放下茶盏，声音沉缓，“二曰‘务实’。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与其纠结于派系之争，不如脚踏实地，在自己职分内，做一两件于国于民有益实事。此乃进阶之梯。”

　　他目光深邃地看向林清辞：“三曰……‘慎独’。有些浑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涉足。有些势力，”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你如今所能撼动。贸然卷入，非但不能成事，反而可能粉身碎骨，连累他人。”

　　林清辞心中一震，明白座师已然洞察到他可能触碰到了某些危险的边缘。这是在告诫他，也是保护他。

　　“那……若眼见不公，亲见……故人身陷囹圄，学生又当如何？难道只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吗？”林清辞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陈阁老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方道：“老夫并非让你袖手旁观。持正，并非懦弱。务实，亦非退缩。关键在于‘度’与‘法’。”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欲扫除积弊，匡扶正义，需等待时机，需团结同道，更需……以规则破规则。”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清辞，你如今身在翰林，乃是清要之职，正可借此机会，广结良友，深研典章，明察时弊。待他日放官外任，或掌实权，方能有所作为。至于你心中的故人……”
　　他叹了口气，“老夫虽不知具体，但若能以正途寻得证据，依律而行，或有一线生机。若不能……强行施为，不过是徒增牺牲罢了。”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林清辞心上。

　　“学生……明白了。”
　　林清辞再次深深一揖，“多谢老师教诲。学生必当谨记，在翰林院好生磨砺，静待时机。”

　　陈阁老满意地点点头：“你能想通便好。记住，你是天子门生，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你的安危与前程，不仅关乎你一人。凡事，三思而后行。”
　　“你好好回去想想吧，看你样子，今天就不留你吃饭了，走吧。”
　　“学生打扰了。”
　　离开陈府，夜风清冷。
　　林清辞走在回官邸的路上，心情比来时沉重。

　　回到书房，他再次提笔，明确座师的立场，理清容渊可能涉及的势力范围。

　　夜色深沉，林清辞窗前的灯火，直至天明方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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