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骨

作者:碎银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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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实


      杨玉茹的丧事,在杨锦昭雷厉风行的镇压和“意外溺亡”的对外说辞下,总算没有掀起更大的波澜。棺椁入了杨家祖坟,御史府门前的白幡撤下,生活似乎被迫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只是府中上下依旧弥漫着一层驱不散的压抑,锦绣阁更是彻底空置下来,成了无人敢轻易提及的禁忌。

      杨锦昭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上朝和处理公务,几乎都待在前院书房。北狄细作与宫中可能存在的内应这条线,显然牵动了他全部的精力,也让他周身的气场比以往更加冷硬逼人。霁月轩的守卫并未撤去,但已从监视变成了真正的护卫。杨忠对长霖姿的吩咐执行得愈发尽心尽力,下人们见到她,也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恭敬。

      长霖姿乐得清静。她每日看书、习字、打理霁月轩内的小花园,偶尔过问一下府中无关痛痒的庶务,日子过得仿佛一潭深水,波澜不惊。她很清楚,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杨锦昭对她那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和“维护”能持续多久,完全取决于她接下来的表现,以及那条阴谋之线最终的指向。

      这日,宫中传来旨意,为庆贺太后凤体康复,特设宫宴,邀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入宫同乐。旨意明确提到了“携眷”,长霖姿这位新晋的御史夫人,自然在名单之列。

      接到消息时,长霖姿正在临摹一幅山水小品。笔尖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该来的,总会来。她知道,这场宫宴,才是对她真正的考验。盛京的权贵圈层,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等着看她这个“替嫁庶女”的笑话,更别提可能存在的、与北狄细作案相关的暗中窥探。

      云袖忧心忡忡地替她准备着入宫的礼服和头面,嘴里不住地念叨:“小姐,听说那宫里头规矩大得很,那些夫人小姐们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您可得小心应对……”

      长霖姿放下笔,看着窗外渐盛的日头,语气平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好本分即可。”

      她没什么好怕的。侯府多年的隐忍,早已练就了她一副不动声色的本事。只要杨锦昭还需要她顶着“杨夫人”这个名头,只要她不主动授人以柄,旁人明面上的刁难,她自有办法化解。

      宫宴那日,长霖姿穿着一身符合规制的藕荷色蹙金绣缠枝莲宫装,梳着端庄的牡丹髻,簪着杨锦昭命人送来的整套赤金红宝头面。镜中人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华贵的服饰并未掩盖她本身的特质,反而衬得她有种不同于寻常贵妇的、疏离的雅致。

      杨锦昭看到她时,目光似乎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今日亦是一品大员的朝服,玄衣纁裳,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凛冽,不怒自威。

      “走吧。”他言简意赅,率先朝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

      长霖姿默默跟上。两人同乘一车,车内空间宽敞,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尴尬与寂静。杨锦昭闭目养神,长霖姿则端正坐着,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

      一路无话。

      皇宫,紫宸殿。
      灯火璀璨,笙歌悠扬。身着各色品级命妇服色的女眷们珠光宝气,三五成群,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粉气和一种无形的攀比与较量。

      长霖姿的出现,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好奇、审视、轻蔑、同情……各种情绪交织在她身上。她仿若未觉,只微微垂着眼睫,跟在杨锦昭身后半步的距离,步履从容,姿态娴雅。

      杨锦昭将她引至御史台官员家眷所在的席位附近,便径自走向了属于他的男宾席位的方向,并未多做交代。这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也正合长霖姿的心意。

      她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有一位身着二品诰命服色、面容富态的中年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看似和善的笑意:“这位便是杨夫人吧?果然生得标致,与杨大人真是郎才女貌。”

      长霖姿起身,依礼回话:“妾身长氏,见过安国公夫人。”她认得这位,是安国公的正室,最是热衷交际,也最爱打听是非。

      安国公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位竖着耳朵的夫人听见:“早就想见见妹妹了,听说妹妹是长宁侯府的千金?哎呀,长宁侯府真是好福气,出了两位这般出色的女儿。只是可惜了玉茹那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她说着,掏出帕子按了按并不存在的眼泪,目光却紧紧盯着长霖姿的反应。

      这话看似慰问,实则字字带刺,暗指替嫁之事,又提及杨玉茹之死,意图挑起话题,看她失态。

      长霖姿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戚与黯然,微微偏过头,低声道:“劳夫人挂心,妹妹福薄,是妾身与大人心中之痛,不忍再提。”她避开了替嫁的话题,只回应了杨玉茹之死,态度恭顺,情绪克制,让人抓不到丝毫错处。

      安国公夫人见她如此,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讪讪地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转身去找别人闲聊了。

      然而,刁难并未结束。很快,又有几位夫人小姐借着敬酒或闲聊的名义过来,言语间或明或暗地试探着她的出身、在杨府的处境,甚至有人“不经意”地提起了那位才名远播、曾与杨锦昭青梅竹马的柳家小姐柳如湄。

      “要说起来,柳尚书家的如湄小姐,那才是真正的闺秀典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年与杨大人站在一起,那才叫般配呢……”一位穿着樱红色宫装的年轻小姐,声音娇脆,语气天真,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看向长霖姿。

      席间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不少人都停下了交谈,目光聚焦过来。

      长霖姿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白。她知道,这才是最难熬的一关。柳如湄,是横在她和杨锦昭之间,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也是这些贵女们攻击她最有效的武器。

      她抬起眼,看向那位说话的小姐,认出是吏部侍郎的千金,与柳家沾亲带故。她脸上依旧维持着温婉的浅笑,声音平和:“柳家姐姐才貌双全,妾身亦素有耳闻,心中敬佩。只是缘分天定,妾身既蒙圣恩,得嫁大人,自当恪守妇道,尽心侍奉,不敢有负皇恩与大人。”

      她将一切归之于“圣恩”和“缘分”,姿态放得极低,既承认了柳如湄的优秀,又点明了自己地位的合法性,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那侍郎千金见她如此回应,一时语塞,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但显然,有人不愿就此罢休。酒过三巡,丝竹声渐歇,一位坐在上首、与太后关系亲近的老王妃,忽然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杨夫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

      长霖姿心下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起身,恭谨行礼:“妾身在。”

      老王妃目光矍铄,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缓缓道:“听闻杨小姐出事那日,曾与夫人有过些许不快?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连音乐声都仿佛停滞了!

      这已不是含沙射影,而是近乎直白的指控!将杨玉茹的死因疑点,直接引到了长霖姿身上!

      长霖姿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她背上,有惊愕,有同情,更有幸灾乐祸和毫不掩饰的怀疑。她甚至能感觉到远处男宾席位上,那道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目光——是杨锦昭。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知道,此刻只要露出一丝慌乱或辩解不当,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她将彻底沦为整个盛京的笑柄,甚至可能被卷入更可怕的漩涡。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抬起头,迎向老王妃审视的目光,眼中适时地涌上一层清晰可见的水光,声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颤抖,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回王妃的话,那日妹妹确实来过霁月轩与妾身说话。妹妹性子率真,言语间对妾身这位新嫂嫂或许有些生疏,妾身身为长嫂,未能及时体察妹妹心情,加以引导,反因些许言语小事惹妹妹不快,是妾身之过。妾身心中一直愧疚难安。但妾身敢对天发誓,妹妹离去时一切安好,妾身绝无害妹之心!妹妹骤然而去,妾身与大人同样悲痛欲绝,恨不得以身相代!还请王妃明鉴!”

      她这番话,先是承认了冲突(无法否认),但将冲突性质轻描淡写为“姑嫂生疏”、“言语小事”,紧接着承认自己“教导不力”,姿态低到尘埃,最后以悲痛和誓言表明清白,情真意切,逻辑清晰。

      殿内一片寂静。长霖姿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眼中强忍的泪光,与她坚定的话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反倒让人更容易相信她的无辜。

      老王妃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未置可否。

      就在这时,一个玄色的身影越过人群,大步走到了长霖姿身边。

      是杨锦昭。

      他面沉如水,目光如寒冰般扫过刚才发难的老王妃和那些看热闹的众人,最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长霖姿那只在袖中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一层薄茧,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那温度如此真实,以至于长霖姿都恍惚了一瞬。

      然后,她听到他清晰而冷冽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响彻在整个大殿:

      “霖姿乃本官明媒正娶之发妻,圣上钦赐之姻缘。辱她者,便是与本官杨锦昭为敌。”

      一句话,掷地有声!没有任何多余的辩解,只有强硬的宣告和维护!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杨锦昭这毫不掩饰的维护震慑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位以冷面著称的御史大人,竟会为了一个“替嫁”的庶女夫人,当众说出如此重话!

      老王妃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扯出一丝笑意:“杨大人言重了,老身不过是随口一问,既是一场误会,那便罢了。”

      杨锦昭不再多言,只是紧紧握着长霖姿的手,带着她,无视周围各种复杂的目光,径直离开了紫宸殿。

      马车驶离皇宫,车厢内依旧寂静,但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长霖姿的手还被杨锦昭握着,那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慌意乱。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松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意。刚才在殿中那一刻,他如同天神降临般的维护,确实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然而,理智很快回笼。她悄悄动了动手指,想将手抽回来。

      就在此时,杨锦昭却松开了手。

      仿佛刚才那温情脉脉,或者说强势维护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长霖姿的心微微一沉,某种说不清的失落感悄然蔓延。

      马车在御史府门前停下。杨锦昭率先下车,长霖姿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言,直到走入府内,屏退了左右,来到通往霁月轩和后院书房的分岔路口。

      杨锦昭停下脚步,转过身。

      月光如水,洒在他俊美却冰冷的侧脸上。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抬起了长霖姿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深邃难辨,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疏离,与方才在宫宴上那个维护发妻的丈夫判若两人。

      “方才宫宴之上,”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却字字清晰,“演一场鹣鲽情深,给那些看客们瞧瞧。夫人冰雪聪明,不会……当真了吧?”

      长霖姿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的冰针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过后,是蔓延开来的冰凉。

      原来如此。

      所有的维护,所有的牵手,不过是一场做给外人看的戏码。是为了维护他杨锦昭的颜面,维护御史府的尊严,更是为了坐实她“杨夫人”的身份,以便在后续可能出现的风波中,将她牢牢绑在他的船上。

      她早该知道的。

      长霖姿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已是一片温顺平静。她微微屈膝,声音轻柔得没有一丝波澜:

      “大人苦心,妾身明白。戏已开场,妾身自当配合大人,演好本分,绝不会误了大人的事。”

      她的回答,恭顺,识趣,冷静得近乎残忍。

      杨锦昭盯着她看了片刻,那抹似笑非笑凝固在嘴角,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飞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最终,他只是松开了手,淡淡道:“明白就好。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了书房的方向。

      长霖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刚才被他指尖触碰过的下巴。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月色清冷,夜风拂过庭院,带来阵阵凉意。

      长霖姿微微仰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孤寂的明月,唇边缓缓绽开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清醒。

      也好。

      虚情假意,总比痴心错付,要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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