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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抵洋(7)
两个搀扶着亚基尼的尔西拿伊人松开手,把她的身躯往前一推。
亚基尼的身躯开始随着加速漂流,它像遇到了漩涡流,开始由慢到快,由远及近,向中心下旋。我着了迷似的下意识往前,亚尼洛一把拽住我,但就前进了那一步,我就感受到看似平静无波的前方有一道巨大的“漩涡流”。它带着巨大的吸力,一旦进入其中就无法挣脱,只能随着漩涡到达深洋底。
我曾听说过类似的存在,那些“漩涡流”的正式名称是“孔桃流”,以发现者孔桃的名字命名。孔桃在2863年发现了第一个“孔桃流”,将其命名为“慈航”。慈航位于安陇海,有明显的流动态势。一群月卷鲤游到慈航附近,被吸至涡流底部。孔桃在这群月卷鲤身上做了标记,而在三天后,极西洲北部的塞苏海湾附近的科研人员发现了这群月卷鲤。
经过研究比对,科学家们发现,世界各处的海洋存在“快捷通道”。它们就是孔桃流。孔桃流十分奇异,它们的“涡尾”出现在四十至一千米不等的海域中,“涡头”彼此联通,像一朵盛开的花,花瓣四处伸展,最终都通向花托。孔桃流分为向海涡流和离海涡流,海洋生物游经向海涡流的涡尾,会被一路卷向深海,然后被推向离海涡流,出现在另一片海域中。
至此,困扰了海洋生物学界的“广异域迁徙”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月卷鲤曾让数不清的科学家夜不能寐,怎么也想不通它们为什么一直生活在高纬度的极西洲海域,甚至在此处怀孕,却在亚热带及赤道附近海域产卵。明明月卷鲤的产期只有十天,就算是全程搭洋流便车也游不了那么远,更何况从未有科学家在联通两片海区的洋流中找到月卷鲤的身影。
现在人们知道了,它们通过孔桃流繁衍生息。这样能极大地规避幼鱼被天敌捕食,而温暖的海域食物更充足,等幼鱼长成,它们就会带着子嗣找到一条向海涡流,走海底快捷通道回到极西洲的海域,而后借寒冷养出一身厚重的脂肪,以承担孕育的责任。
目前,科学家们对孔桃流的形成机制争论不休,也不明白为什么浅海生物能安然无恙地通过深海。
我看着亚基尼消失在视野中,一位文阿戈尔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孔桃流。我用蹩脚的尔西拿伊语讲述了我的观点,以期得到确认,尔西拿伊人却摇摇头,否定了它。亚尼洛说:“亚基尼留在海底。”她们说,亚基尼会一直留在深海,而不会出现在另一片海中。
难不成这是一个单向孔桃流?我这么想着,却没再深入研究,因为我和文君的尔西拿伊语都还不足以表述这个问题,它只能等其他科学家来探究了。这一点很有难度。拉华赫丹叶其实很好获得,但能习惯海下生活的人不多,少数能习惯的也仅限于浅海。科学界上一个能把入海当回家的还是孔桃,她去世后,许多深海研究就停摆了。
文君或许算是深海科学界的希望,但她志向太广泛,不单属于海洋。
亚尼洛说,亚基尼会葬在海底,等海底的细沙包裹她,那些更小的生物吃掉她,以回馈海洋对她这一生的养育。
尔西拿伊人的“冥府”并不是传说,它真切可抵达。里面没有阎罗冥王,只是一片空蒙古老的海。我还不曾到达那里,或许它漆黑,又或许有着奇异生物散发的点点微光,可能有海底火山带来的温暖,或许是刺骨的寒冷,我不得而知。那的浮游生物或许会分解食用遗骸,继续无知无觉地飘荡,它们感激这些“馈赠”吗?我不得而知,但亚基尼一定是感激海洋的。
我们开始向上游去,离开漆黑的深海。也不知道尔西拿伊人是怎么分辨方向的,我们在哪里下潜,上游时就在哪里。泪伞水母傻乎乎地跑丢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徘徊在附近。眼球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光线,我安然睡了个知觉分明、脚踏实地的短觉。
送葬结束,我们又回到卡狄拉和泪伞水母们身边。大鱼仍在忙碌,从泪伞水母牧群头游到泪伞水母牧群尾,风风火火地来去,乐此不疲。尔西拿伊人四处散开,打磨弓剑或浅眠,管理牧群或闲逛。
我问文君:“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y'ui: ??。
终于,我得知,尔西拿伊人用“y'ui:”这个词来描述一切,“y'ui:”是万事万物共有的代称。这个词特别指代“神息”,也指代万物。在古老的神话中,海心神树帝屋的吐息诞生了海族。而后神树在渐渐隐去身影,只有重大危机出现,它才会重新出现在海底,给予战士祂的树枝去战斗。
尔西拿伊海族常说“y'ui: ??”,意思是“随它去吧”,我更愿意翻译为“让鱼游走”。因为她们不是带着无奈说出这句话的。
海洋如此宽广慷慨,生命在海中无比自由,尔西拿伊人随意地游走,随时随地睡去,任何地方都有食物,暖流或寒流并不会对她们的生活产生影响。
她们可以随时随地,在某一刻突发奇想,离开族群去另一片大洋中看没见过的珊瑚,哪怕根本不知道那样的珊瑚存不存在,在某一天回来,又或者不回来。对于这个前去寻找珊瑚的尔西拿伊人,她的同伴就会说:“y'ui: ??。”她们不怕分别,不担忧未来,把生命完全交给大海。会再相遇吗?会就此永别吗?y'ui: ??,而后交给大海。
她们完全放任式地把生死交给命运,也就是交给“海洋”,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尔西拿伊人无法理解太深刻的情绪,所以显得感情淡漠。尔西拿伊语中没有太多形容心情的词汇,“喜欢”、“厌恶”、“失望”、“惋惜”……通通没有。有且仅有三个词,分别是“爱”(?'i)、“恨”(?rr)、“思念”(?﹌a╭)。
其中,“爱”听起来像在欢快地呼唤一个人看向自己,用来表示宽泛的正向感情。有好感、喜欢、爱,这在陆地人看来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尔西拿伊人没有把它们区分开,而是统称为“爱”。“恨”则相反,听起来像埋怨抱怨用的语气词,它用来表示同样宽泛的负面情绪。她们不说“伤心”、“愤怒”、“嫌弃”、“厌恶”、“憎恨”,统一称为“恨”。对别人的不喜厌恶是“恨”,自己心情不好也是“恨”。
而“思念”(?﹌a╭),它听起来像一次让人揪心的呼唤连上短促的失落叹息。尔西拿伊人的嗓音灵巧地诠释了“思念”,有时如一首怆然惆怅的遗憾乐曲,有时又像带着期盼的长梦。我听许多尔西拿伊人说过“思念”,听完她们对所念之人的讲述,我恍然意识到,尔西拿伊语在描述心情的词汇上数量不足,因为她们有语调作为更细致的区分。
在一场思念中,是爱更多,遗憾更多,还是释然更多,陆地过于精准的语言反复找不准方向。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往往只能去描述风景。让风更冷一分,或者让月更凉一寸,用禽鸟花草成双成对,自己形单影只来说那种带着苍凉的孤独,对同伴的思念。
读不懂诗,看不懂字的人很难理解这样的思念,而思念者用语言描述,或许在某一个瞬间,我们抓住了灵感,读到了思念者的心情,震撼于思念者广大丰富的精神世界,却不能精确完整地读取。我们常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但在尔西拿伊,世界上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们的语言有着海洋语系的特点,酷似音乐。而音乐被称为“世界语言”,一个语言不通的雅奇斯德人能听懂《弗提托牧之死》的悲哀,也能听懂《捍卫邢崇峰》的昂扬奋进。
在我还听不懂尔西拿伊语的“思念”寓意为何时,那声悲哀遗憾的呼唤就直达我的心灵,让我久久不能回神,完全沉浸在了这样的情绪当中,感受到了一个尔西拿伊人对她友人的思念。
尔西拿伊人总在思念,总在海中漂流。一个尔西拿伊人会突然对我说,她想念某某某,当我问她某某某是谁,她会准确地说出那人直至死亡的一切。那人的死亡是因为发疯海兽的袭击。尔西拿伊人明显看得出惋惜和想念。这样的神情持续了很久。
我们思念死去的亲友,往往消沉一两小时,一两个月,或者一两年。有些人会半辈子乃至一辈子都陷在其中,但大多数都是短的。但尔西拿伊人会花近十个陆地年来完成一次思念,这一次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下一次,某个瞬间突然想起,此后十年她们都会专注于思念。她们的生命漫长而缓慢,思念贯穿一生,绵绵无绝期。
在这思念之中,她们继续在海中游。向下送葬亲族,向上放养水母,漂到哪算哪,思念如影随形,而生活“y'ui: ??”。尔西拿伊人也是“y'ui: ”,她们的生命亦然“y'u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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