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

作者:三分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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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锦衣•越桃•旧情(下)


      话说白夫人给了今天几两银子看大夫,镜庭只用了身上的铜板拿了两包清火的白菊,另却用了一两银子向大夫打探一事。
      大夫听完,面色严谨道:“这……这是贵府的厨子做的?”
      镜庭道:“是,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夫又问道:“那虾是发红还是发青?”
      “青中带乌。”
      大夫连连摇头道:“那万万吃不得了,虾蟹之物,本就和鲜果之类相冲相克。”
      镜庭颔首道谢,与津歌一并离去。

      因为一天没好好进食,二人就拿那剩余的银子上馆子去。津歌叼着筷子,吧嗒吧嗒地敲着碗沿,只喊饿,虽然这时候食客不多,到底引人注目。镜庭以目示意,不管用,索性笑道:“真那么饿,给你‘橘汁团圆虾’吃,好不好?”
      津歌含着筷子头,口齿不清道:“你当我傻呢,那不就等于让我吃砒霜。”
      镜庭闻声纳罕:“你怎会知道?”
      津歌接过小二端来的面条,耸肩笑道:“我就是知道。”正想再嘴贫几句,抬眸见镜庭盯着自己,连忙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镜庭将她看了一会,笑道:“是有东西,写着一‘傻’字。”
      津歌撅嘴,道:“不跟你贫,我要快点吃饭,吃好了回去看白夫人,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她呢。”
      “你喜欢她?”镜庭问道。
      津歌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道:“喜欢,因为她长得美,又和气。”

      这边白府里,长得美的白夫人正在发脾气,白釉冰纹的牡丹花瓶砸了粉碎,旁边刚剥了小半碗的莲子也跟着掼在地上,到底没碎,只是滴溜溜转了一个圈,撒了一地莲子苦心。她站起来,望着鹤身长明灯旁的女人,冷冷道:“尤姨娘,莫再得寸进尺!”
      尤三娘一只玉手轻轻压覆桌沿,道:“请夫人莫要生气。”
      白夫人冷笑一声,道:“自你进府,吃穿用度,我何曾少过你的?你不问安,不上桌面吃饭,好,我也容你了,”说着,白夫人猛地一拍桌,如葱的指甲顿时断了三只,甲缝渗着血丝,犹不觉痛,她攥紧帕子指着尤三娘,道:“只是你,你竟然连他对我仅剩的好也剥夺?什么莲子羹,银耳汤,家里供不起你那几口么?偏非得往别人碗里要!”
      尤三娘虽低着头,言辞上却是不卑不亢。这时白家老爷白瑞生回来了,见此情形,一头雾水,再问丫鬟秋月,方得知缘故:尤姨娘正好有些咳嗽,就把白夫人的那两份润肺平燥的汤水给私拿了,因早上的事,这回夏荷不敢给,忙报了夫人,便有了这么一出。

      白瑞生瞟了尤三娘一眼,尤三娘却抬起头对他淡淡一笑,白瑞生一惊,连忙道:“来人,送尤姨娘回房休息。”
      这边又对白夫人好生劝慰,令人再煮了一份莲子银耳羹来。白夫人冷笑道:“不必了,只管送与她吃的好,省得下人端着跑来跑去。”
      白瑞生忙赔笑道:“那不长眼的奴才笨就罢了,夫人怎么也跟着糊涂起来了呢?我总归是念着你的呀!”说着,又将夫人搂在怀里,安慰道:“这样,为夫亲手给夫人做一碗,好不好?”
      “夫君可是折煞妾身了……”白夫人闻言受宠若惊,眼圈一红,低声道:“只要夫君心里有妾身,就足够了……”
      白瑞生笑道:“夫人不生气就好。”春华秋月几个知事的丫头,已把莲子羹送上。

      “瑞生,我不明白……”白夫人喝着汤羹,忽然幽幽道。
      白瑞生笑道:“不明白什么?”
      她晶莹的眼眸盈盈如水,蹙着眉尖,想了一想,强笑着作不经意道:“不明白我们怎就变成这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不是如今的客气,而我也不是这样的……我或许任性了些,可不曾言辞刻薄,常常爱笑,见谁人都是好的;而今的我,这样暴戾,这样小肚鸡肠……我不该是这样的。”她说着,又弯着嘴角笑了笑,可到底还是落下泪来:“我不该是这样的。”
      那一刻,白瑞生眸中有片刻犹疑,柔软,最终只道:“夫人多虑了。”
      白夫人以帕拭泪,将莲子银耳羹一饮而尽,笑道:“或许吧。”

      华灯初上,镜庭二人回来时,只听小厮说白老爷交代,府中之事,不必再查下去。津歌不禁纳罕,镜庭则实诚地问:“那劳苦费怎么算?”
      小厮心道还出世之人,满眼钱字,嘴上仍恭敬道:“我家老爷说了,辛苦费明日一并送上。本说要设宴请二位道长才是,只不凑巧,我家夫人病了,恕不能陪,请道长见谅。”
      津歌忙问:“怎么忽然病了?”
      小厮摇头叹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些的时候还精神着,只说累了去眠一眠,谁知一睡就起不来了。”
      津歌急道:“找大夫看了没?”
      那小厮虽纳闷,倒也答她:“老爷请了一位,说是不知缘由,尤姨娘又令人请了一位来,夫人就不给进屋了。”
      另一掌灯的婆子则道:“夫人这一倒下,我们就要受苦咯!这些年,布庄都是夫人在打点,管账聘人,进货采办,无一不亲力亲为。白家的‘云锦’啊是出了名的颜色鲜艳,不脱色。外头人只晓得是老爷厉害,那染料和花纹还不是夫人一手操办的。”
      小厮咳了口痰,吐得老远,回头道:“有这等贤妻,谁能不发达呢?二位请吧,房里的热水已经备上了。”

      刚关上门,眼瞅那两人走远了,津歌连忙拉着镜庭问道:“你说你管不了,可见你是可以管的,咱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好不好?”
      镜庭摇头,拎着她到脸盆前,道:“睡觉去吧,你不是秋困么?”
      “我不困,我得去看看白夫人!”津歌挣脱开,伸手就去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镜庭惊得扭过头去,却见她脱到只剩身上的小衣,将那吉言指给他看,又哆哆嗦嗦将原由说了一通。
      镜庭沉吟片刻,道:“只是几个字就打动你了?”津歌还未回答,他仰头朗声笑道:“赶紧把衣服穿上,要是受了风寒,明天就领你去扎针。”
      津歌听这意思,明白他是同意了,忙手忙脚乱地将衣服穿上,又把脑袋往镜庭胸前蹭了蹭,好不献媚。

      说是一同去看,到院子门口时,镜庭却让津歌在一边等着,自己进屋里去了。白惨惨的月亮挂着,夜风吹来,一树婆娑,树影摇曳得犹如嶙峋的妖怪,张牙舞爪。
      津歌等了许久,到了后半夜凌晨时分,又更冷得紧,而镜庭还不出来。津歌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镜庭’这两个嚼了好几遍,咒他吃面没有盐,砂子里有米饭,各种花样咒尽后,一个紫红衣衫的人趁着月光走来,步履轻轻,面如秋月。
      津歌定睛一看,这身形样貌,不是白瑞生是谁?正待她要给屋里镜庭打个提醒时,还没开口,就突然被身后一人捂住嘴,只听那人在她耳际如呼吸般道:“先看着,别吱声。”津歌瞥见那如墨竹般的衣衫一角,心知是镜庭,虽不知他何时到自己身后,不过也安下心来。

      白瑞生站在门口犹豫片刻,举起手要敲门,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咬咬牙,一推而入。

      屋里没有点灯,只借着惨白的月光,冷冷的照着菱花镜,芙蓉帐。一种熟悉的香甜萦绕在他鼻尖,白瑞生闻着这气息多年,曾惊艳,亦曾厌恶,却是第一次觉得这芬芳浓香馥郁,有末日狂欢的极致和无畏。
      白瑞生犹疑走到芙蓉帐旁,撩开后襟慢慢坐下,良久,他才启开沙哑的声音,唤起白夫人的闺名:“越桃,”他低低道:“娶得你确实是我福气。”
      “只是,人家都只会说我是得妻助运……是,你是我的妻,你又美又聪慧,我该爱你,该谢你,没有你我就没有今天。”他说着,声音越发低沉沙哑起来:“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有多累多压抑?”

      白瑞生虽是阳城大户,然而,之前这白家不过一间茅草屋,家徒四壁,祖业到他白瑞生这一辈,只剩下一荒废的染坊而已,这家底旧事,就连府上的小厮丫头都明了,更不提阳城百姓。
      白瑞生清秀的面孔因着愤怒变得扭曲,他狠狠抓着脚凳上的衣衫,好像抓着他此生的所有不愉快般,末了,他冷笑道:“其实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我在你之前,是有一位发妻的,是,你是长得美,但是你处处不如她。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了,前些时你说家里有古怪,呵,那古怪不就是你么?”
      芙蓉帐中浓香更胜,只听得帐中人轻轻的压抑的抽噎声,一声一声压制着,可想帐中人捂着嘴不敢失声痛哭之态。

      津歌一路听来,恨不得冲进屋去将那白瑞生暴打一顿,却见床帐中有些许光亮,好似萤火一般,半明半暗地,慢慢显出个嶙峋的背影。镜庭也瞧得清楚,只道不好,他料着白瑞生要来坦言,只防着白夫人一怒之下将白瑞生给杀了,故而先下了结界,使她寸步不离床榻。但镜庭万万没料到,白夫人竟会伤神自损,那萤光于她,好比枯油之灯,越是明亮,灵气也就散得越快。
      白瑞生并未抬头,闻得那哭声更没好气,索性又道:“我不曾爱你,也从未把你当做我的发妻,我已故的妻子温婉又贤良,我没有一日不思念她。你第一次见我穿的那衣衫,就是她亲手缝制的,可恨你这蠢货竟给我丢了!好不容易找到个长得像她的姨娘,你还给我处处找事……”

      正这时,一个诡异清冷的声音出现在白瑞生身后,冷冷地打断他:“夫君,既然你这般爱我,又为何毒杀了我?
      白瑞生闻声大骇,直从凳子上摔到墙角,摔得个鞋脱袜甩,俊秀的脸上冷汗涔涔,竟白得跟那月亮似的,他望着面前无尽的浓黑,哆嗦道:“她说能许我繁华富贵,我一时鬼迷心窍!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后悔,真的,我好想念你——”
      那诡异清冷的声音边做冷笑一声,又哀怨又悲凉,而落在白瑞生耳中,却变成了阴森恐怖。他忙伏在地上,指着床帐道:“都是她!是她用富贵荣华蛊惑了我!娘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永远会待你好……你听我说,这个女人她……她不是人!她吃了那么多砒霜都不死!”

      帐中的越桃闻此言,先是哭着,之后竟笑了起来,笑声凄婉,无边无尽。帐中的荧光更明亮,堪堪照亮那一处浓黑。
      众人这才瞧清浓黑之中是何人,那人竟是尤三娘,苍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却见她对帐中人凄婉一笑,涩然道:“我早告诉你了,他爱的不是你,也不是我,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
      说着,但见尤三娘脚下一片浓稠的黑暗,正在渐渐将四周物什吞噬。镜庭见状,一跃而入,手执青霜,带来一刃清寒冷光。津歌早等不及,待要向白瑞生唾一口去,却被镜庭一把拦住。只见镜庭以剑抵地面,化开一道清明,割开那浓厚的漆黑。
      镜庭喝道:“阎王准你来,是应你将白瑞生带回去对簿公堂,所以我一直袖手不管。这白瑞生气数将尽,难道你要为一时的怨恨,赔上自己的来生吗?”

      尤三娘笑起来,笑得很用力,唇齿裂开,皮开肉绽,一张脸皮犹如剥落墙壁,不住的往下掉,恶臭四溢,合着浓密的甜香,说不出的令人作呕。
      见她要一爪将白瑞生拉下稠黑,镜庭连忙跃上前去,刚要一剑刺去,却见她已松开了手。她又哭又笑的望着白瑞生,这吓得汗涔涔泪潸潸的男人,对她只剩下恐惧了。尤三娘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幽幽道:“为了恨一个人,而赔上自己的一生,乃至下辈子……难道又仅仅是为了恨么?”
      说罢,只听几声鸡鸣报晓,尤三娘的尸衣犹如疲软的蛇躯一般褪下,好似一团皱布,摊在白瑞生脚边。她轻轻踱步靠近,面容身躯虽是透明,却无一不是白瑞生所熟悉的……好像那时家中贫寒,她勤俭持家,他温柔以待,只道来日,白发翁媪相媚好。
      白瑞生看清面前幽魂,呢喃着:“娘子,娘子……”便向前扑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那魂魄却荡得很远,遥遥对他嫣然一笑:“如果来世还会遇见你,我宁愿没有来生。”

      说罢,不及众人反应,迎着清晨的曦光,那魂魄推开窗子一跃而出。白瑞生牵挽不及,跟着追出去,无尽悔恨难追回。
      帐中的越桃亦撑着要出来,却空留微弱的一声哀唤:“瑞生……”
      清晨的风从洞开的窗户涌来,袅袅地吹开帘帐,帐下的芙蓉被面里,哪有什么人,只有一枝枯萎的栀子,洁白如云的花瓣零落着,一床幽幽冷香。
      镜庭拾起残枝,细碎的晶莹微光,合着花瓣随风飘零,一瞬就散了干净,好像不曾存在般。是这样用尽了心力,终后无言。

      “镜庭……砒霜能杀死妖精么?”
      “不能,但是绝望可以。”

      时人后记:阳城大户白家,犹如时运用尽,从此一蹶不振,落魄如初。

      [越桃,又名栀子,鲜支。气味苦、寒、无毒。今南方及西蜀州郡皆有之。木高七、八尺,叶似李而厚硬,又似樗蒲子,二、三月生白花,花皆六出,甚芬芳,俗说即西域詹匐也。夏、秋结实如诃子状,生青熟黄,中人深红,九月采实暴干。此亦有两、三种,入药者山栀子,方书所谓越挑也。皮薄而圆小,刻房七棱至九棱者为佳。其大而长者,乃作染色,又谓之伏尸栀子,不堪入药用——《本草图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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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第七回:锦衣•越桃•旧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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