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

　　今日，灯会。

　　这是叶绾第一次来灯会，以前的她只能隔着墙，感受那些遥远的光。

　　叶绾站在灯会的入口，仿佛一步踏入了幻梦。

　　万千灯火在她眼前炸开，流光溢彩几乎要灼伤她习惯了昏暗书斋的眼睛。

　　喧嚣的人声、甜腻的糕点香、清冽的晚风……
　　无数信息瞬间涌来，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旁温卿月的衣袖，像一只受惊又好奇的幼兽。

　　“好啦，莫要紧张。”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一盏走马灯，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猛地缩回手，原来光是“有温度”的。

　　温卿月见她这副模样，低笑出声：“这灯里绘的是《上元夜游图》，工匠们将烛火藏在轮轴里，便有了这流转的故事。”

　　叶绾咬了咬唇，再次试探着伸出手，这次却没急着收回。

　　灯火在她指尖跳跃，暖光顺着皮肤蔓延，仿佛将她心底多年的寒意都融了几分。

　　“你看，”温卿月忽然执起她的手，引着她去摸另一盏绘着山茶的琉璃灯，“这光，是为了照亮每个渴望看见世界的人。”

　　突然，温卿月闻吆喝声。

　　是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小摊。

　　她循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找到摊位，温卿月为叶绾买下一包，拿给她。

　　她将那糖炒栗子捧在手里，那滚烫的暖意从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口。

　　她怯生生剥了一颗，甜糯的香气在舌尖化开，烫得她微微蹙眉，却又忍不住再剥一颗。

　　温卿月看着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失笑：“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你不吃吗？”

　　温卿月指尖拂过她发顶，笑眼弯弯：“我看着你吃，就甜了。”

　　叶绾脸颊腾地红了，把剥好的一颗栗子塞进她掌心。

　　“好乖。”

　　一阵急促的锣声传来，杂耍艺人翻着筋斗跃入圈中，彩绸在空中甩出绚烂的花。

　　叶绾的目光瞬间被钉住，脖颈微微前倾，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温卿月的衣袖，眼睛一眨不眨地追着艺人指尖轮转的火把。
　　温卿月垂眸瞧着她绷紧的侧脸，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带着笑：“想去近前看看？我陪你。”
　　叶绾猛地回神，脸颊微红地点点头。

　　两人挤在人群边缘，看艺人赤手劈开摞起的青砖，温卿月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朝不远处一个乞讨老人抬了抬下巴。

　　老人枯槁的手攥着根竹竿，破碗里零星躺着几枚铜钱。

　　温卿月从钱袋里拈出一枚铜钱，塞进叶绾手心，指尖顺势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推了推：“去。”

　　叶绾深吸一口气，攥着铜钱的手指微微蜷缩，在温卿月含笑的注视里，一步步走到老人面前。

　　她将铜钱高高举起，又轻轻放进碗中——“叮咚”，脆响落进耳里时，温卿月上前一步，自然地牵住她空着的手，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做得很好。”

　　她们来到一个僻静的灯谜摊前，看到一道谜题：“此物西厢月下逢，妙在无心与有心。”

　　温卿月一看便知谜底，瞬间耳根绯红，心潮澎湃。

　　叶绾不解，温卿月却只是摇头不语，将那份悸动藏于心中。

　　这个“卿”字，是温卿月一个人的、甜蜜的秘密。

　　谜底是，卿。

　　“要放天灯么？”

　　“要！”

　　因她一愿，便去了。

　　叶绾认真地写下：“愿岁岁如今朝，常伴温氏侧。”

　　温卿月凝视着她，在心底无声地许下另一个愿望：“愿绾绾此生自由，愿我能护她一世周全。”

　　两盏天灯相依相偎升入夜空。

　　叶绾仰头望着天灯，忽然伸手攥住温卿月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晃了晃：“姐姐，你说天灯真的能把愿望带到天上吗？”

　　温卿月垂眸，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梢，声音温柔得像夜风：“会的。”

　　心里却在无声叹息——她的愿望，是把“姐姐”的身份换成“爱人”，可这份心事，她只能藏在每一次对视的温柔里，藏在每一次下意识的守护中。

　　叶绾没察觉她眼底的波澜，只雀跃地转了个圈，月光与灯火落在她笑靥上，美得让温卿月呼吸一滞。

　　她抬手，替叶绾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停留的瞬间，满是克制的眷恋。

　　天灯越升越高，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将她们心底那层微妙的隔阂，映得愈发清晰。

　　她们行至一座拱桥，桥下河面倒映着漫天灯火与一轮圆月，美不胜收。

　　温卿月看着她天真烂漫的侧脸，情难自已，轻声道：“曾识云仙至小时，芙蓉头上绾青丝。”

　　这是她当初写下“绾”字时想到的诗，此刻脱口而出，是她最大胆的试探。

　　叶绾回头，在温卿月盈满柔情的眼中，看到了比河中月更明亮的倒影——那是她自己。

　　在这一刻，她或许懵懂地感知到，姐姐对她的感情，有些奇怪。

　　可她小，不懂，只是觉得温卿月很好，是她的救赎。

　　突然，温卿月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似乎有叶家的仆役在暗中窥视。

　　她不动声色地将叶绾护在身后，或带她走入人流密集处甩开眼线，享受“偷来的”欢愉。

　　她们又听到旁人的议论：“瞧，那就是温家才女和叶家小姐，真是形影不离。”

　　另一人接话：“好是好看，只是两个姑娘家这般亲密，总有些……”

　　话音未落，温卿月一记冷眼扫过，那人立刻噤声。

　　叶绾却没听懂那议论的深意，只拉了拉温卿月的衣袖，仰头问：“姐姐，他们为何要这么说呀？”

　　温卿月收回冷冽的目光，垂眸时眼底的情绪早已敛去，只余下惯常的温和。

　　她抬手揉揉叶绾的头，声音轻缓：“不必管他们，我们继续逛。”

　　可转身的瞬间，她指尖悄悄攥紧了——世俗的眼光像针，扎在她藏着爱意的心上。

　　她能护叶绾一时，却怕这份“形影不离”，终有一天会成为刺伤她们的利刃。

　　叶绾却浑然不觉，依旧兴致勃勃地指着前方的一个小摊。

　　温卿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个卖银饰的小摊。

　　她眸光微动，牵起叶绾的手走了过去。

　　摊主正低头擦拭一对细银手绳，绳上只缀着一枚极小的同心结银饰，素净得几乎看不见。

　　温卿月拿起其中一条，指尖抚过那结：“这个，要一对。”

　　叶绾好奇地凑过来：“姐姐，这手绳好简单呀。”

　　温卿月替她将手绳系在腕间，又把另一条戴上自己的手腕，指尖相触时，她轻声道：“简单才好，就像我们，要一直这样牵着。”

　　那细银的凉意在腕间流转，于叶绾是姐姐给的陪伴印记，于温卿月却是藏在日常里的、无人知晓的定情与守护——若有朝一日风雨来，这对相契的手绳，便是她们跨越山海也要重逢的念想。

　　温卿月的指尖抚过银绳上那枚同心结，冰凉的金属仿佛也染上了她掌心的温度。

　　她抬眼看向叶绾，女孩正歪着头，盯着两人腕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手绳，眼里满是孩童般的新奇。

　　“绾绾看，”温卿月执起她的手腕，将自己的也凑过去，让那两枚细小结饰轻轻碰在一起，“这样，就好了。”

　　叶绾被她逗得咯咯笑，伸手回握住温卿月的手，晃了晃：“以后姐姐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温卿月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又酸又软。她多希望这份“跟到哪儿”的依赖能永恒，可世俗的藩篱如影随形。

　　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只将叶绾的手握得更紧些，指腹在那细银绳上反复摩挲——这绳是她偷偷藏下的念想，是明知前路可能有荆棘，却仍想在当下刻下的“联结”。

　　“好，”她应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姐姐永远带你走。”

　　摊主在一旁笑着打趣：“姑娘们感情真好。”

　　温卿月扯出一抹得体的笑，牵着叶绾转身离开，腕间的银绳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意背后，是多少克制的深情，和多少关于“永远”的奢望。

　　叶绾却毫无所觉，依旧蹦蹦跳跳地指着前面的画糖人摊子，叽叽喳喳地规划着下一个行程。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侧脸，温卿月忽然觉得，哪怕日后真有分离的那日，哪怕这对银绳最终只能成为彼此记忆里的线索，此刻的温暖与欢愉，也足以支撑她在漫漫长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她抬手，悄悄拂过自己腕间的同心结，在心底无声地许下承诺：小女此生，定护心上人安好，纵万难加身，亦不悔。

　　夜深时，灯会的喧嚣渐渐淡去。叶绾玩得倦了，走着走着，便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温卿月肩头，呼吸匀净，已然睡熟。

　　温卿月僵了一下，随即放柔了所有动作。

　　她小心翼翼地侧头，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灯的光晕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她缓缓蹲下，将叶绾打横抱起。

　　女孩轻哼了一声，往她怀里缩得更紧些。

　　温卿月的心像被泡在蜜里，又沉又暖。

　　她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夜色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却浑不在意。只觉得怀里这团柔软，是她穷尽一生也要守护的珍宝，是她的整个世界。

　　银绳在她腕间轻晃，像一句无声的誓约，伴随着她平稳的心跳，在寂静的长夜里，一路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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