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边

　　游山继续在池峘家住了下来。狒狒的状态一日好过一日，而且值得高兴的是，白旭很喜欢狗，狒狒也亲她。白旭还会料理植物，家里那些蔫头耷脑的树和草都在她的手下重新焕发了生机。

　　连续两个礼拜，游山都没见到池峘的人影。
　　一开始她还觉得挺放松的：老板不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摸鱼嘛。她也不再费心打扮自己，每天除了陪狒狒，就是宅在家里做点线上兼职，比如给人写写课件、出点卷子什么的。要么就是鼓捣她那个没啥流量的吃播账号。再有就是打打游戏，搞搞同人。
　　她每天只吃两顿，上午是牛奶泡燕麦，傍晚是生命体征维持餐。就连白旭这种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警察都看不下去她做的饭食，叫了好几次员工食堂的外卖给她。
　　后来有天起，白旭就干脆开始固定叫双份的外卖，或者亲自下厨，连带游山的份也一起做了。虽说不比梁海音的那么色香味俱全，但好歹是人吃的。
　　这种行为让游山觉得白旭好像没有第一天那么难以接近了，于是她又开始打探池峘的事。
　　她有一种直觉，白警官肯定和池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真的和池先生不熟，您要是想问候他，就自己联系一下吧。”最后，白旭像是被问烦了，硬邦邦地说了这么一句。

　　游山从没想过要主动问候池峘，毕竟以前都是他来约她出门的，而她也一直恪守着“决不能主动打扰金主”的原则谨慎行事。但这已经两周了，她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只言片语。

　　游山有点慌了：我被弃养了？那之后狒狒的治疗费用怎么办？
　　是的，如果不是狒狒突然生病，现在池老板还在游山的黑名单里躺着呢。她最烦的就是仗势欺人的人上人。

　　四年前，游山大学毕业的首份工作就是因为职场潜规则黄了的。那时办公室有个老男人每天在廊上吸烟、随地大小爹、乱摸前台姑娘的小手。游山在职期间，前台姑娘就换了仨。最后那老登摸到了游山身上，彼时的她正巧处在情绪不稳的时期，药一把一把地吃呢，这咸猪手就撞了上来。
　　当时她一个巴掌就给老登打蒙了，估计这男的是从来没被打过吧，也可能是没想到一个新入职的大学毕业生能有这么大的魄力……与臂力。
　　老男人贼喊捉贼，威胁要报警、要让她被行业封杀。

　　所以，打完这一巴掌，完全没有后台又没钱的游山就只能落荒而逃，从大江州一路逃回了老家谷苑州，好在各州之间相对独立，警察不能跨州行动——那老男人放了话说警察局是他家后花园，要逮捕游山，除非游山委身于他。这任谁听了不得说一句太扯淡了。
　　但年轻的游山只身在大江州打拼，举目无亲，便被这也许是虚张声势的恫吓弄得如同惊弓之鸟，唯有一逃了之。
　　可之后，游山回了老家才体会到真正的进退维谷。
　　一开始，父母看到女儿回来了，确实是欣喜的，是管饭的，是一顿六菜一汤的，是新买的小凉席铺上的，是在弟弟惹姐姐不高兴时给弟弟两脚的——虽然是虚空两脚，但态度属实是不错的。

　　但后来……

　　“他怎么不摸别人就摸你？不是和你说了，出去上班穿得正经些！你看你买的那些裙子啊高跟鞋啊，那不是明摆着勾引人家吗？人家当然以为你对他有意思了！”
　　“你还敢打人？你怎么想的？咱家里要啥没啥的，你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啊？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快起床了，起来做早饭！在家里干点活吧你，养你这么大了到头来还是白吃白住。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一会儿把你弟功课辅导一下，对了，他过几天有个家长会，你去开一下。”
　　游山只能在晚上抱着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妹妹哭。
　　妹妹一开始想去报警，想要发求助帖，甚至想亲自杀去大江州会会那个老登。
　　后来妹妹冷静了，就想给姐姐塞钱。
　　游山没有要，游山不能要。她知道妹妹马上要去上大学了，用钱的地方还很多，父母是肯定给不了那么多的，不然妹妹也不会一被录取就匆匆跑去做兼职了。咖啡厅的工作一站就是十三、四个小时，妹妹每天回家时，腿都是肿的。

　　游山想到死。
　　她的自戕意图被妹妹看了出来。为了姐姐，妹妹和父母大吵一架，然后就被揍了。游山想报警，却又像以前许多次那样没有拨出电话。因为父母是惯会威胁人的，他们会威胁不给学费、或者是不让上学。
　　妹妹必须继续上大学。

　　游山后来很多次想死的时候都会想起那时候的妹妹，她那弱不禁风的妹妹脸上带着鼻涕和眼泪，身上一块块青紫，正哭着求自己不要死。
　　好，她不死。
　　但在谷苑，她活不成。

　　于是游山又只得奔逃至梁海音的家，也是联邦的首都，信都。虽然那时对海音来说，她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有些聊得来的网友，但她接纳了她。
　　互联网时代真好。
　　梁海音找了个郊区的民宿帮游山暂时安顿了下来。但海音家也是普通人家，并不能料理大江州那虎视眈眈的老登。
　　最后，没辙的梁海音尝试着把游山介绍给了钟攀云，还是钟攀云这个大小姐找人抹平此事的。

　　回忆起来，其实也就短短几周的光景。但个中心酸，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游山那时候就决定了，她一定要好好工作，拼命赚钱。
　　她再也不要像那样惶惶不安地过，没有退路地活。
　　毕竟那时，她连大学勤工俭学攒的钱都花光了，甚至药都停了好久，靠着本就不富裕的海音和在破败豪门中夹缝求生的攀云的接济才凑合着又回到了大江州继续打工。
　　她换了个城市，来到了滨栎，暂时借住进了钟攀云的家，离开了老登的势力范围。
　　游山很要强，她察觉到这位富二代濒临破产、家中污糟事一堆，看上去风头无量，实际上是妥妥的泥菩萨一尊。那一阵，钟家名下的房产被七七八八地变卖，只剩下钟母陪嫁的一套别墅通过运作被保留了下来。别墅的物业费很贵，维护起来几乎是在烧钱，钟攀云和母亲几次三番地想要卖掉别墅，换个普通的房子去住，却终究因为这别墅是外婆的遗产而放弃了想法。

　　没有人过得容易。
　　所以游山在找到工作后迅速搬出了钟攀云的别墅，并在之后每次年节都给钟攀云及其母亲寄去些小礼品。

　　再后来，她千挑万选的，在大滨栎这座纸迷金醉的城市里找到了老旧的机床厂宿舍区，很便宜，但不太平。

　　朋友都建议游山至少养条狗，但她不肯。她不想自己都过不好的时候再带另一条生命坠入深渊。
　　但狒狒是自己闯进她的世界的。是狒狒选择了她做妈妈。

　　那是一个月落参横的凌晨，很冷。
　　狒狒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马路上，它神态坚定地跟着游山，从滨海公路一直走到海边，再一直走回机床厂宿舍楼下。

　　前一天，已经读大三的妹妹成功地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妹妹不再叫尹娣了，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叫游子了。
　　妹妹像只快乐的小鸟，和游山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对新生活的期许——讲她在学生会的竞选中脱颖而出、讲她在网上做的那家教和自媒体账号、讲她的导师推荐她到名企去实习。一切都非常美好，非常美好。

　　所以那天凌晨，游山本是打算去跳海的。
　　但狒狒咬住了她的裤脚，还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奶声奶气的。

　　她一瞬间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小时候，家里有过的那条大黄，也是在自己被揍了跑到小河边时，咬住自己的裤脚的，也是这样呜呜叫的。
　　游山后来才知道，小狗这种呜呜叫的声音，是找不到妈妈时的声音。

　　于是那天，狒狒有了妈妈，她有了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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