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逢恩x小枫]西北有高楼

作者:沈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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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高飞



      顾逢恩猛地从回忆中刺目的红色里醒过神来。面前依然是已经凉透的菜,数个空空如也的酒壶,以及坐在他对面那位神色微凝的故人。夜色更深,城中愈发寂寥,这座酒馆虽未打烊,但也只剩他们二人沉默而对。他将手中那不知攥了多久的酒杯轻轻放回桌上,那清脆的碰撞好似是天地间仅有的声音。

      他不知自己在那酒馆最后坐到了什么时辰,也不知后来自己又和裴照说了什么,甚至有无言语都记忆模糊,只记得裴照临走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如同他们都在上京时的那段少年岁月,谁人心情低落,谁人思绪不佳,另一人便会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似是安慰,又似是鼓励。只是这次顾逢恩分明知道,裴照的意思并不仅限于此。

      他听到他那位少时好友的沉稳声音在他耳畔低低响起:

      “若是近来得闲,你过去看看她吧。我们这些故人她大抵是永生永世不愿再见,但她大概会想念长州城,也会想再见一见你。

      “虽然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又对她寄寓了怎样的感情,我大半不得而知,可我猜,她不会怪你的,你……也不必再自责些什么——就算有,如今已是八年过去,也该放下了。”

      原来他是知道的。

      又或许所有人都知道,只他自己当局者迷,也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终于站在了她的墓前。日暮黄昏,不远处的大漠被残阳映照的泛出点点红光,荒凉的坟茔杂草丛生,犹如野外常见的荒冢孤坟,那块当年被人匆忙立下的碑如今也字迹斑驳,早已看不清碑上所书何文。若非他虽然从未来过,但心底却将此处描绘过千万遍——虽然他从未承认——他只怕根本就不相信,葬在此处的人,过去曾有着那般显贵的身份,而如今,又担了一个她从未稀罕过的皇后虚名。

      这里便是她的长眠之所。顾逢恩这样想着,却又总有些不真实的恍惚。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六岁那年,站在母亲的坟茔前的那种茫然。当年他无法接受那个每次他下学回府,练武归来后总会笑着问他几句近况的女子就此变成一块墓碑上寥寥几字的碑文,如今,他亦无法想象,那个一身红衣的姑娘如今在这世上的痕迹,也只剩下这一座早已被人遗忘的孤冢。

      他原想着将墓前杂草尽数拔去,谁料拔了半晌,眼前野草却还似无穷无尽,甚至还割伤了他的手。他的动作僵了半刻,看着手上那道伤口,最终无奈地低叹口气,只把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墓前,而后站起身来,看着眼前掩在杂草中的坟茔,出神了许久。

      “我给你带了些冠春园的如意糕,不知过去这么多年,还合不合你的口味。只是这次没有酒,许多年未见了,你也不希望一见我,就喝得酩酊大醉吧。”他看着眼前的石碑,像寻常问询一般喃喃出声,“数载不见,不知……你可还好吗?”

      “你如今,大概终于能在西州的土地上遨游了吧——带着阿渡,骑着你那匹小红马。当初你说你想念西州的果子酒,想在沙洲的月下吹一曲筚篥,如今,是不是也都能做到了?

      “你终于自由了……甚至会比当年更为自由。毕竟豊朝的人与事,那些曾困住你的爱憎生死,如今你都已不必在意。你见到你阿翁了么?你阿爹阿娘还好么?夜里的篝火前,你还会陪着你的亲人好友一同起舞而歌吗?不过这次你应该不会再唱你那首歌了吧,你如今能看到这浩渺尘世中的更多风景,所学歌谣,大抵也不会只限于那一只狐狸。”

      他在寂静中絮絮呢喃许久,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也不知究竟是在和眼前的荒凉坟茔说话,还是只在自言自语。一阵风吹过,墓前的荒草随之微微晃动。顾逢恩顺着风向抬眼望去,却只看到远方逐渐暗下去的苍穹彤云。好像她给了他回应,可他凝神望去,当年故人,却犹在万里长天外。

      他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其实裴照说的没错。他与她,不过几面之缘而已,一只手便能数的清。她自有那个与她纠缠两世,最后亦令她了无生念,决绝而去的故人,而他不过只是当初来长州时与她相处过几日的守将罢了,再往深了说,除了他是太子表兄这一层,余下的大概也只是那个想要她连带着他的那一份一起,自由而飞的心底所愿。

      八年来,他很少提及往事,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自己心底曾有过的波澜起伏。旁人只知将军近年来虽愈发沉默寡言,可从来都是运筹帷幄,深谋远虑,遇强敌来犯必身先士卒,英勇杀敌,一把锋利长剑涤尽宵小寇仇,颇受手下将士爱戴。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受心底压抑着的的自责怨憎所困已久,不得解脱,甫一抽身,便又陷入新的心魔之中。若非裴照那夜一语点醒他,只怕他还要继续困在这无边魔障里——又或者,他所缺的,也不过只有这一句点化之词而已。

      起初他自觉一直欠她一个道歉,尽管他也说不出究竟对不住她什么;而后来却自心底抗拒去见她,抗拒她早已长眠于长州城外某处沙丘这件事。起初他怨自己没能再早些送她出城,哪怕早上一个时辰,一切就未必会是那般决然的结局;而后来他有意不去回想当初的一切,可却不知从何时起,转而怨憎这无情天道——或许是因为他后来渐渐发现,似乎自她天通二十三年跳下忘川了却往昔爱憎,而后又在毫不知情的境况下面带好奇地踏入长州城起,所谓自由,就是再也求不得。

      哪怕他当真预知后事,提前一日甚至更久放她出城,她大抵也是回不去西域的。李承鄞深知她要逃离定然只会出关回西境,在发觉她离开的当天便动用了手中的绝大多数势力在这条出关的必由之路上全力搜寻,就算他尽力封锁了消息,但就凭当时除那位名存实亡的天子之外几乎掌控朝野全局的李承鄞,觉察出端倪也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而且李承鄞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动身来长州前一道密令使得玉门关的守将换成了裴照,换成了那么熟悉小枫的人。就她那拙劣的乔装根本瞒不过心细如发的裴照,况且裴照又对主君忠心不二,当真肯为了心中那丝丝缕缕的愧疚放她离开么?而一个已然因偏执而生出魔障的太子,怎可能轻易放手让她远走高飞?

      何况再退一步讲,就算她当真或因他的洞若观火,或因裴照的愧疚之心,又或者凭借运气与胆识出了豊朝,去往西域,又能去哪里呢?回丹蚩么?丹蚩阖族被灭,她有着一半丹蚩血脉,还曾亲见铁达尔王命丧太子剑下,重回旧地,除了拊膺大恸之外别无他想。

      回西州吗?西州也早已不是她心底的西州。曲天泽虽说爱护这个最小的妹妹,但他野心勃勃蛰伏数载,又受高显出言挑唆,西州大军早已悄然集结,若非九公主死在了长州城下,只怕两国交战不可避免。待到那时,就算她已然回到魂牵梦萦的家,只怕亦是他乡非故乡,两军阵前更加难做,无论何方取胜落败,她大抵都无法自处。

      这些都是他当时无法看清的事。而后来迷雾散尽,他这才知当年所为大多都做了无用功。他不是局内之人,也终究无法尽数明白她与他那表弟在记忆失又复得之间的鲜血与泪水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当初费尽心力送她离开,如今想来,好像冥冥中宿命给他开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玩笑。就算他心底如何想要她连带着他那一份一起,跳出这尘世间的牢笼,可他的努力,他的希冀却一次次被事实击打的粉碎,一次次顺着命运轮转最后复归于两相对峙的死局。她好像注定要走上这条路。任由谁出手阻拦,任由谁试图扭转乾坤,最后总会被无情天道推回到死门之前。

      于是他后来终于想开。非是自由不可取,只是西州九公主与豊朝皇太子之间夹杂着国仇与家恨的无可奈何,原是绝不容许她轻易挣脱开来的。先前未曾恢复记忆时兴许也能就那样囫囵过下去,可只要当年的事重归脑海,曾经逃避遗忘掉的欺瞒与血仇便只能迅疾挡在他与她的爱恨之间。就像她当年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总要有个了断”——唯一的例外,或许就是她选了最决绝的一种方式来了断一切。而至于当时所希冀的高飞入九霄,也终究永不可及。

      他在长州城迎她前来,却又在长州城,最终送她离去。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她离去之后,一直未曾翻过放在自己书案上的那一卷《昭明文选》,但却也未曾将它收到自己府中的藏书阁里,那页中他曾批注的“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以及那片他离京前,在京中府邸中拾起的红枫也同样被永远封存起来。它一直放在原处,像他心头的一个秘密,又像是一道沉寂已久的伤口,若是不去触碰,便可佯作结痂,一切如常,可若是伸手去触,便可觉察出其间那漫过岁月的缺憾。

      顾逢恩闭了闭眼,一声叹息从唇边溢出,目光掠过眼前的孤冢,掠过坟前的凌乱荒草,掠过沙丘之下的黄沙古道,直至最终,望向了远处的万里长空。不远处,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消散,一时间他恍若回到当年长州城雄伟的城墙之上,负手而立,迎风望向关城之外的万里大漠。如今站在沙丘上所遥遥望见的苍茫暮色,最终与当年长州城墙上他所见的孤城落日重合。

      他忽然听清了记忆中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曾喃喃出口的那句话。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如血残阳斜照城墙,他与她并肩站在孤城之上,眺望着城门外一望无际的旷野荒漠。

      初冬寒凉的风阵阵吹拂,他手按长剑,甲胄加身,凝眸远望这终将伴随他余生的苍莽黄沙。身旁女子红衣如火,眺望远方的目光忽地收回,梭巡半刻后缓缓停驻至他眼底眉间。

      他神色如常,听她微微侧首,掰着手指,一句一句背出那首他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的前人诗句,见她磕绊,便不时出言提醒一二,而后又在她恍然的神情中抿唇微笑。

      那一刻,时间好似静止,她卸下了一切疲惫伤痛的包袱,也不再顾及任何需要顾虑的事。三年的爱憎情仇不复存在,与那个人的恩怨纠葛也恍若化作青烟。她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西州九公主,烂漫无暇,恣意潇洒。就算为了所谓两国友好,孤身一人来到这般陌生的中原国度,也依然能够扬起笑容,向他递过来一片赤红的枫叶。

      “不惜歌者苦,但伤……”“但伤知音稀。”

      “下一句是……嗯……愿为……”

      话音未落,他麾下士兵的呼喊骤然传了来,她的语声也骤然止住。他循声望去,微微蹙眉,向身侧的姑娘一颔首,随后转身,逆着天际那抹如血残阳向城墙下走去。

      身后的她低低出声唤他,似乎说了句什么,但话刚出口,便散在了长州城微凛的风中。他闻声回首,落入眼前的却依然是迎风而立的剪影。她并未看他,好似方才那轻声的一句“顾逢恩”并不存在,而那句未念完的诗也从未出口。少女红衣裙裾翻飞,微微仰着头,眺望着远方绚烂的霞光,亦遥遥追寻着那不知何时能归且如隔天堑的,只在梦中可见的故里西州。

      那句话跨越了数载漫长光阴,飘过边境关城亘古不变的风,最后掠过坟茔前的累累青草,传到了顾逢恩的耳畔。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愿我们都能够挣脱尘世间的牢笼——愿我们,都能寻到属于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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