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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孙敬之雇了头口,让叔伯家十五岁的侄儿来保跟随,送母女二人上了路,一路上虽辛苦,好在没有遇到危险,妞儿第一次出远门,十分好奇,四处张望,心情颇好,巧姐却心情复杂,即想见母亲,又怕见母亲.
半月后,终于到了清水镇,巧姐不敢回家,住在县里一家客栈里,打听到父亲一年前致仕,带着母亲住在老宅,兄长领了一个闲职,带着嫂子居住在京城.巧姐知道母亲每月初一都会去城隍庙进香,于是在客栈住了两日,等到了初一这天.
让来保留下,巧姐带着妞儿一早去了清水镇城隍庙,上香的人并不是很多,巧姐穿裹严实,生怕被人认了出来,毕竟在家乡人眼里,她是己经死了的人.
巧姐在庙前大树旁坐下,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看见了母亲在春莲的陪同下来了.
王氏穿了一件深蓝色袄子,黑色罗裙,勒着镜面乌绫包头,快六十岁的人了,头发花白,这么远的路,宁肯慢慢走来,也不愿坐车坐轿,在她旁边的春莲梳着妇人头,穿着一件水红小夹袄,密色罗素裙.
"娘......"
当王氏与春莲从巧姐身边走过时,巧姐小声的喊了一声.
王氏转过身来,迷惑的把巧姐看了又看.
"娘......"巧姐忍不住哭了起来,王氏这才认出了女儿,又惊又喜.
当下,巧姐随着母亲进了城隍庙里的一间厢房,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春莲也在一旁抹泪,只有妞儿好奇的看着她们.
母女二人哭够了,手拉着手坐下,巧姐问父亲身体情况,父亲六十有二,怎么就致仕了?
王氏叹了口气.
原来张老爷任上被参了一本,好在周宗师的周旋,张老爷以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为由,致仕养老,算是抽身而退,而春莲被张老爷收了房,巧姐看了春莲一眼,春莲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王氏道,"春莲是个好姑娘,对我照顾得很是尽心尽力,是我建议你爹纳了她."巧姐没有说话.
"对了,你嫂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如今四岁了,倒比妞儿小一岁呢."王氏提起孙儿孙女笑了起来,"只是她们都住在京城,也不知什么时侯再能见面,我这身子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娘,不许你这么说."
"好,不说,不说."王氏又唤妞儿到跟前来,亲了又亲,"我的心肝宝贝,想死我了,这怎么......还这般瘦?"巧姐尴尬不说话,王氏让春莲拿出原本进供的点心让妞儿吃,妞儿看了巧姐一眼,巧姐点点头,妞儿抓起点心大口大口的吃,把王氏看得心酸不己.
"你这几年到底过得杂样?"王氏问.
巧姐也不瞒母亲,因为此行,本就为了借钱,但也没有说实情,让母亲担心,只说婆母病逝,家里为了给婆母治病花了不少钱,说孙敬之前两年因乡试闹了阵脾气,现在倒也好了,与几个名士交往,读书写字,虽清贫,但还过得去,只是近日孙敬之写的诗要刊刻发行,差了点银子.巧姐越说头越低,脸越红.王氏看在眼里,那里能不明白的,"那敢情好呀,虽说我不懂什么书呀,诗的,但也知道写诗是读书人得意的事,姑爷还是有出息呢."王氏给了女儿台阶,"明日我就给你送钱来."
巧姐尴尬,难受极了.王氏抚着她的手道,"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给娘说,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娘也攒了些银子,不给你还能给谁?你哥那里不缺娘这点,你放心吧,只要姑爷对你好,再挨过几年,他一定能高中."
巧姐点了点头.
母女二人又说好一会儿体己话,才依依不舍的分开,王氏并没有让女儿回家,巧姐也没有提及,她明白母亲的不易,第二天王氏让春莲送来一张百两银票,巧姐羞愧,春莲老实不会说话,只转告王氏的话,让她保重身体,巧姐也拜托春莲,"娘这边就辛苦你了."
当天,巧姐就带着妞儿,来保踏上回家的路.
紧赶快赶,路上遇下雨,耽搁了几日,到家己是半月后,李少卿等人己经出发去泰山了,孙敬之因没有路费,困在家里,见巧姐回来,一气之下,给了她一个巴掌,"为什么迟了这么多天?李兄都走了,你让我丢了好大的面子,我还以为你爹不让回来了?"
巧姐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有想过他会责备,却没有想到他会动手打她,虽然己不是第一次了.
"你爹为什么致仕?"
巧姐摇摇头.
孙敬之哼了一声,也未多问什么,"钱拿回来了没有?"
孙敬之抢过她的包袱,找到了银票,这才脸色好看一些,"我先去县里兑了,马上就走,或许还能赶上他们."
孙敬之提步走出家门,留母女二人呆呆的站在院子里.
孙敬之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回来后,又像变了个人,笑怜怜的,不仅给巧姐,妞儿买了礼物,还请叔伯,来保及周围两家邻居吃了饭,感谢他们在他外出期间对家里妻女的照顾,大家都称赞孙敬之彬彬有礼,巧姐也一度认为夫君又变回了以前的温和,那知,这样的态度也未能维持多久,一次孙敬之写不出诗,把自己关在房内,巧姐送去饭菜,孙敬之以受到了打扰,打了巧姐一个耳光,事后,又像没事一般,此类事时常发生,孙敬之性情多变,人前是温和的读书人,人后又是另一幅嘴脸.渐渐的,巧姐不再报有幻想,常常夜里失眠到天亮,即便天上的月儿再明亮,于她而己,也是暗淡无光.
妞儿从小见惯了父亲打骂母亲,看着母亲偷偷流泪,看着母亲发呆,看着母亲在父亲面前卑躬屈膝,妞儿由最初害怕,后来懂得了一些反抗,比如,父亲责打母亲时,她不再躲避,趁机咬父亲一口,当然,这更加引来父亲的怒火,下手更重,后来,父亲责打母亲时,她便一动不动,站在一边狠狠的瞪着父亲,有时,父亲被她盯得发毛,便会打她,母亲便拉着她向父亲道歉,之后,妞儿会把在菜园里捉的虫,树下掏的蚂蚁悄悄的放在父亲的碗里,茶水里,被父亲发现几次,又挨了打,她改了方略,将虫与蚂蚁用石头砸碎,一次放一点点,每次见父亲吃下加了料的东西,她都会露出笑容.
她还会把父亲的书或书稿偷偷藏起来,让父亲抓狂,往父亲鞋里塞蜈蚣,蜜蜂,令父亲被蛰,父亲猜测是她所为打她,她不哭不避,只盯着他笑,到后来,孙敬之竟有些"畏惧"她.
巧姐教育女儿,"娘知道你是为了娘才这么做的,但他终究是你爹,你不能这么对他?"
"爹为什么打骂娘?"
巧姐说不出话来,"你爹他......心情不好."
"是爹不喜欢我是女儿吗?祖母骂我是泼出去的水,靠不住."
巧姐心酸,"不......是娘的错......"
"爹喜欢娘吗?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为何又不能好好相待?"
巧姐一惊,"你怎么......在哪里知道的这些?"她不过六岁的年纪.
"书上说的."
"你能看懂?"
"懂一些,有时听爹与诸位公子讲话,还说过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以后不许听,也不许看那些闲书."
巧姐突然生起气来,"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娘也识字呀?"
"我说不许就不许."巧姐第一次对女儿发火,过后又温和的安抚女儿,"妞儿做个听话的孩子,爹就喜欢."
妞儿无法理解母亲的话,但她明白,即便她听父亲的话,依旧得不到父亲的喜爱.
转眼妞儿七岁了,她从不与村里的小朋友一起玩耍,她时常背着背篓在外割猪草,见了村人,她也会问好,村人夸她勤快懂礼,果真是孙秀才的孩子,教得好呢,妞儿笑容可掬,因为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听到别人的赞美.
这日,妞儿又背着背篓外出,在河边看见村里几个小儿在打架,准确的说,是一群人打一个人.被打的小儿七八岁,叫孟小山,刚搬来不久,妞儿曾遇到过几次,他父亲是个杀猪匠,听村里人说,他父亲好赌,手脚不干净,爱干些偷鸡摸狗之事,父子二人住在村西,村里人都防着他.
妞儿放下背篓,坐在草地上,静静的看着打架的人,孟小山身子瘦弱,其他孩子都比他高,他自然打不过,但孟小山没有认输,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恶狠狠朝孩子们刺去,孩子们被吓住,一哄而散.
孟小山一身狼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有血痕,他躺在草地上喘气休息,妞儿走到他跟前.
"那是杀猪的刀?"
孟小山道,"杀人的."
"你杀过人?"
"快了."
"你要杀谁?"
"谁欺负我就杀谁."
妞儿并没有被他的话吓住.
"能给我看看吗?"
"不能."
孟小山爬起身来走了.
"我能帮你."妞儿在他身后说来.
孟小山转过身看着她.
妞儿道,"他们欺负你,我帮你报仇."
孟小山哼了一声,十分不屑道,"我能报."
"你怎么做?"
"不用你管."
没过多久,村里有几个孩子失踪了,村人找了一整日,直到半夜,才在后山找到,原来是他们在后山玩,掉进了猎人挖的陷阱,若再晚一些,即便不被野兽吃,也会被冻死.
村人只认为是孩子们的贪玩,却不知是孟小山引诱他们去了后山,正巧被妞儿瞧见了,当村人都在寻找孩子时,妞儿没有说出来.
"是我帮了你."
妞儿对孟小山说.
"我不需要."
"让你爹知道了,他一定会打死你."
那知孟小山恶狠狠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妞儿这才知道他所说的杀人不是那些欺负他的孩子,妞儿有些兴奋,"你恨你爹?"
孟小山冷冷的看着她,妞儿赶紧收敛神色,"他是你爹,你怎能恨他?"
孟小山道,"你不恨你爹?"
妞儿得意道,"我爹对我可好了."
孟小山转过身去,偷偷笑了笑,被妞儿瞧见了,"你笑什么?"
孟小山道,"我看见你爹打你娘,还打你."
"你胡说."
孙敬之打巧姐都是关上门的,而孙家院子周围有几棵高大的树,与邻居房子并不挨近,外人根本不知.
孟小山道,"我在树上亲眼所见,你每次割猪草都会割上几株马英草,我还看见你把马英草放在你爹的碗里."
马英草与猪草长得相似,误食了虽不致命,也会上吐下泻,近日,孙敬之便时常腹痛,消瘦得很.
妞儿阴沉着脸.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妞儿反唇道,"那你要杀你爹的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言下之意,你不说,我也不告密.
那知孟小山道,"我爹知道我要杀他."
妞儿有些惊讶,"你爹不怕?"
孟小山道,"他认为我年纪小,但我终会长大."
妞儿哼了一声,未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自此,二人虽常碰见也不说话,彼此不理不采,妞儿每次在院子里都会朝树上看一眼,果然,有几次看见了孟小山在树上睡觉.
孙家十分拮据,孙敬之又逼着巧姐回娘家要钱,巧姐死活不肯,然而过年前夕,有商人路过乡村,给巧姐带来一个包袱,包袱里除了有几套衣服,还有五十两银子.
衣服与钱是王氏托人带的,年后,孙敬之又出了趟远门,把那五十两银子花完了,回来后,孙敬之甚是开心,原来,他与名士们写的诗出刊了,孙敬之得意的将诗刊拿给巧姐看,妞儿也凑了两眼,见封面上写着"榕县八杰",八杰的名声逐渐转开,但凡县里有什么活动,县老爷都会邀请八杰赴宴,作陪,有乡坤知孙敬之名声在外,希望他能坐馆,孙敬之一口答应了,里正号召村民在城隍庙旁修了两间房做学堂,几个村的小儿们都跑来上学,孙敬之收的束修少,得到村民的称赞,孙敬之故意在巧姐面前买弄,"以前你爹可没少收束修."
孙敬之办学不过是为了博得好名声,所以教学生是三心二意,课堂上学生调皮捣蛋他也不管,学生们学了一年,也未能识得几个字,读得几篇文章,他总说穷乡僻壤,民风愚昧,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村民不凝,终归是自家孩子学不好,不是先生的错.
孟小山未去学堂,他爹不许他去,他帮着里正看牛,每天包两顿饭食,只需他赶着牛在河边觅食.河边水草丰富,里正是孟家远房亲戚,孟家困难,孟小山的娘死得早,孟小山的爹孟二来投靠里正,里正多有照顾.
村里的孩子去学堂会经过那条河,便会看见孟小山躺在树上睡觉,他们会朝孟小山扔石头,扔了就跑,还编着歌谣来笑话他,笑他爹是贼,他是小贼,笑他没娘养.
"这次你要怎么报仇?"
妞儿问孟小山.
孟小山叼着根草,靠在树干上,只说了一句,"天越来越热了."
没过几日,那带头骂孟小山,殴打孟小山的小黑在河里淹死了.
小黑的母亲嘶心肺裂的哭声响彻在整个村子.
"孟小山也在河里."小黑的弟弟土娃指证孟小山,于是小黑的家人带着土娃来孟家讨说法.
孟二倒不是护着儿子,这样不清不楚的事谁会承认,孟二与小黑家人大吵起来.
"我家小黑是被你家小山害死的,小小年纪,心杂这么狠毒?我可怜的儿呀......"
孟二唤来儿子,"小山,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
"你听,不是.滚滚,你家儿子死了,跟我儿子什么关系?"
孟二本是个耍浑的.
"土娃可以做证."
"你们一家人胡乱攀咬,真当我好欺负?"
孟二叉着腰,"是你家小黑水性不好,你们想找冤大头,可别找我,我家没钱让你们讹诈."
小黑家人气得不轻,一边打着土娃一边问道,"是不是孟小山淹死你哥的?"
土娃只有三岁,哭哭泣泣也说不清楚,"哥哥与孟小山在河里打架......"
"大家可要为我做证呀,这可是教唆他家土娃诬陷我家小山呢?"
村民们指指点点.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里长来了,询问土娃,土娃依旧是那句话,分辨不清.
小黑家人嚷着报官.
"报就报,老子怕你们不成。"
孟家院子吵闹得不行,孟小山站在一旁给牛儿喂草跟没事似的.
这时,妞儿背着背篓走了过来.
"里长,昨日我看见孟小山与小黑的确在河边打架,但孟小山离开后,小黑还好好的呢."
妞儿是先生的女儿,读书人的孩子自然是让人相信的,何况,妞儿一向乖巧懂事,嘴又甜,比起那话都说不清的土娃,村民自然信她.
小黑家人愣住.
"听听,听听,总算有人说真话了,想污蔑我没门."孟二大喊道.
小黑家人也是老实本份的农人,"这,这......妞儿说的是真的?"
妞儿点点头.
小黑父母互看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土娃身上,一个巴掌拍了过去,土娃又大哭起来,"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土娃道,"哥哥与孟小山打架."
"然后呢?"
"哥哥与孟小山打架."
"孩子话都说不清,不能做数的."村民议论道.
小黑父母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里长是孟二亲戚,向着孟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散了,散了,即然搞清楚了,大家都回了吧,以后呀,你们都看好自家孩子,那河里每年淹死的孩子不在少数,你们还不吸取教训呀,别让孩子再下河了."
"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我不能平白被冤枉。"孟二开始不依不挠.
“孟二差不多得了."里长狠狠的瞪了孟二一眼,"小黑他爹娘也是爱子心切,何况刚死了孩子,你就别介意了."
孟二嘀咕了两声,不服,却也不敢与里正顶嘴.
里正对小黑父母一阵安抚劝慰,劝着他们离开了孟家.
妞儿瞟了一眼孟小山,他依旧喂牛吃草,头也未抬.
之后,村民们都不再许自家孩子下河,巧姐也不许妞儿去河边洗衣打水了,只有孟小山依旧在河边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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