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植丕】南流景

作者:拟人Rob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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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十八岁的曹丕正在与二十三岁的孙权线上畅谈,彼时二人都不算老谋深算,但又比身世普通的同龄人更加深谋远虑一些,端的是旗鼓相当,很能聊到一起。

      旁敲侧击下,他很快明白了这个幻境技术的原理。

      总而言之,曹丕目前身处一个心随意动的回忆模拟幻境,他想到谁,回忆就能顺水推舟把他带到特定的人生阶段去亲身体验。

      而破局的关键似乎与激烈的情绪有关系——某个节点上,他关乎现实世界的强烈的爱憎会冲破幻境,想要改变某事的冲动会带他醒过来。

      曹丕陷入了沉思,他虽然承袭父亲的志向,以一种堪称激昂的姿态建功立业……但是本人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淡人,向来以一种悲观认命的随缘态度面对生活,将离合聚散看作花开叶落,实在没有什么势如破竹想要逆转的爱憎往事。

      父亲曹操性格如雷霆万钧,大哥曹昂在世时性格炽烈如火,连曹植的书生气都带着些海浪般的澎湃……唯有曹丕,激烈的情绪似乎与他绝缘,他以一种淡漠的哀伤看着万物的盛衰起落。就连子建……他不敢细想自己对这个恼人的弟弟究竟是爱是恨,只是在登基后自诩冷静地制衡疏远他。

      或许就是我缺乏足够强烈的锚点,才陷入这无尽的记忆回廊难以挣脱吗?孙仲谋就是吃准我这个性格了吗?

      ——曹丕静静地想。

      曹丕开始回想哥哥曹昂的死亡,在那艘飞船上,他对着早无气息的曹昂撕心裂肺地喊尽了一生的“哥”,自此山陵崩塌,于他而言不再有谁挡着世间的风雨,但是那太久远了,哀伤与感怀像潺潺的水流一样淌过,却并不激起浪花。重新回到那个场景的曹丕没了嚎啕的力气,他伸手合上了哥哥不瞑的双目,又拭去了自己滴在哥哥脸上的泪水……但还不够激烈,不足以撕开幻境。

      曹丕又回想起自己大婚的场景,发小袁熙在家族落败后红着眼眶地恳求曹丕照顾他年轻的爱人。

      “我自知命不久矣,必须为她寻得后路才能安心赴死。”

      “那比起让她嫁给我,你亲自嫁给我,你活命的几率岂不是更大,我父亲不会亲手杀世交之子的。”

      袁熙闻言先是愕然,随后掩面笑了起来,越笑越癫狂,泪珠从他捂着脸的指缝中跌落出来,他说着:“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你们曹家人不会懂的……”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踉跄地走远了,这是曹丕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

      婚礼被父亲安排成了一场盛大的秀,既为纪念曹氏得了袁氏的政治资源,也为纪念曹操的儿子成功抢了袁绍的儿媳,实乃赢上加赢。曹丕在闪烁不停的镁光灯下偷眼看旁边的新娘,她叫甄宓,确实很美。但是那一天甄宓很伤心,母亲不太高兴,曹彰不太高兴,曹植也不太高兴。于是曹丕先给甄宓找了个没有媒体打扰可以尽情哭的空房间,又去向母亲告罪,再去找曹彰的茬吵了一架,最后带着凉州苹果去安慰了不知为何感伤的曹植。世人皆道新婚最为得意欢欣,曹丕回忆起这一天却只有淡淡的烦闷与疲惫。

      曹丕接着回想叡儿出生的那天,保镖簇拥着他们一行人从胚胎培育中心出来,在哀伤中沉浸许久的甄宓久违地露出了笑容,极尽温柔地抱着那个襁褓。那新生的、柔软的、皱巴巴的婴儿似乎暂时驱散了一点这个政治联姻家庭的一点阴霾。他看着那个继承自己DNA片段的人类幼崽,似乎心里确实有片刻的柔软,但是那更像是一种对自己血缘继承物的责任,并不温柔得多么汹涌澎湃。

      他又尝试回想父亲曹操的死亡。那是一场盛大的国葬,时任大总统的刘协亲自主持,星舰环绕帝星无声航行,逸散的能量粒子如同无尽的光之雨。他独自站在最高处,看着装着棺椁的飞船离航,内心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强势的父亲是一座压了他太久的山,山移开了,他竟只觉得轻松,或许遗憾有之,痛彻心扉却谈不上。

      曹丕感到了些许棘手。他甚至开始回忆一些战场上的生死瞬间,但那些血与火的生死时刻此刻如同隔着一层失真的滤镜,惊心动魄都被过滤。曹丕冷眼看着子弹向他眉心打来,心里只剩下战术分析与得失评估。

      幻境随着思绪流转,又变作曹丕登基大典的那一刻。万舰朝拜,光华璀璨。父亲在世时已为继任者准备好沉重华丽的帝王冠冕,妹夫刘协微微颤抖着双手亲自为他加冕,妹妹曹节在一边强掩着怒意冷眼旁观。权力巅峰的滋味确实令人沉醉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与索然。他近乎茫然地顾盼,曹节恨他,曹彰不服他而在战场上不能回来,曹植因为参与抗议游行被他软禁起来了……原来成为皇帝的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是一种并不出所料的寂寥——天下没有不亡的政权,也没有不散的宴席,在命运的推动下他终于站在了时代的风口浪尖,而大哥不会看到,父亲不会认可,那个最该陪着他的人,他登基后第一道御旨将会是把他放逐到星河的另一端。

      ——子建。

      这两个字像一枚细针,轻轻戳破了包裹着他的心的茧壳。

      幻境随之响应,时光逆向流转。

      冠冕与礼服褪去,他不再是皇帝,而是二十一岁的曹子桓。

      十二岁的幼弟曹冲因为某种罕见的基因病而夭折了,那一天父亲在书房里酩酊大醉,他选好了自己的继承人,不是任何一个活着的儿子,而是死掉的长子与幼子。
      完美的继承人是湮灭在星尘中的幽灵的影子。

      “若是昂儿还在……若是冲儿未死……”这个架空了联邦高层的议长像任何一个丧子的老父般哀恸,似乎觉得感伤太无力,他转而尖锐地愤怒起来,指着曹丕骂道“你又在惺惺作态什么?要不是你优秀的哥哥弟弟遭遇不测,我又何须在你们这些软弱竖子里踌躇!他们的不幸才成就了你这种人的机缘!”

      曹丕一向深知父亲并不以他为傲,对于父亲合理与不合理的问责已然免疫,而失去兄弟的切肤的悲哀被父亲批评为惺惺作态,还是让他感到一瞬的刺痛。

      这个时候曹植进来了——他进父亲的书房向来不用敲门,他带着一身从文学沙龙里浸染的温暖闲适的松木香气,一脸柔软的、明亮的、清澈的惊诧与担忧。

      尚且单薄的十六岁的少年冲过来站在沉默的兄长身边,替哥哥向悲怒下近乎失去理智的父亲斡旋。曹植惊艳绝伦的文采与妙语连珠的口才很快让父亲的情绪平和下来,又像个慈父般问起儿子的功课。

      曹丕的指甲嵌进了掌心,较刚才更冰冷的怨毒突兀地浸润了他的心。为什么?为什么他活得踌躇压抑,而他的弟弟可以一直光明坦荡锐意进取?为什么他永远活在父亲构建的严苛的评价体系下,而他的弟弟又总是轻而易举地被全世界偏爱?又为什么就算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想要挡在那个看起来永远不染尘埃的少年身前?

      一种混杂着自厌与妒恨的熟悉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曹丕好像溺水般兀地难以呼吸。信号不良一般,熟悉的书房、醺然的父亲、侃侃而谈的弟弟都开始闪烁、虚化。

      有效!

      曹丕心念一动,立刻抓住这缕激烈的情绪,任由那冰冷的嫉恨在血管里奔涌——他现在需要更强烈的刺激。

      场景再次变幻。

      依旧是熟悉的书房,此时父亲已经去世,他刚继任议长之位不久,案头堆满了需要清洗的旧势力和亟待处理的反对派名单。

      曹植站在他的桌前慷慨陈词,他不赞同地皱着眉头,而依旧眉目清朗,自有一种纯粹的文人的澄澈,嘴上喋喋不休说着些什么“宽仁”、“和平”、“民主”之类的理想主义废话。

      曹丕疲惫地看着这个正确的、光明的弟弟,他感到荒谬,又感到……愤怒,似有火腾得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又凭什么,用他不谙世事的清澈愚蠢的大道理,来质疑自己一步一个血脚印的道路?

      “子建,在这样的时代说这样的话。”曹丕语气冷淡平静地打断了弟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压抑着怎样的暴戾,“你用你光滑的大脑想想,你自己信吗?又有谁会信呢?”

      年轻的、热忱的、理想主义的曹植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一些。

      “又或者,”曹丕微微倾身,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带着森然恶意的字,“你只是觉得,这个位置,本该由你来坐更合适?”

      曹植错愕地睁大眼,似乎从未想过这样因权力而相疑的戏码会在他与兄长之间发生,他总是盛着星光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受伤。

      尖锐的、带着疼痛的快意再次攫住了曹丕,场景再次变化。

      这是最后一次出征前,曹丕坐在惊蛰星曹植的王府里。

      此时王府开了隔音防护系统,远处连绵不绝的雷声微不可闻,四周一片岑寂——这套系统是他在王府建成前亲自选的,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想关照弟弟,只是想测试司马懿的科学院是否真的在做事。

      曹丕茫然地四处环顾,他记忆中这一次只是平淡的告别,似乎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产生。

      许是带着诀别的心情来见这个让他心情复杂的弟弟,曹丕久违地温和。

      曹植看着瘦了不少,但是精神还好,似乎捣鼓了不少电子小玩意儿,房间里窝藏了一堆会唱歌跳舞讲相声的小机器人,几乎无从下脚。

      “惊蛰星雷雨虽盛,但能源矿藏丰沛,科学院报告说……地核稳定,至少能安养万年。”曹丕随手抓了一只硅胶外壳的机械小云朵,忍不住捏了捏,没想到这软绵绵的东西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大象吼声,吓了他一跳。

      曹植忍不住笑出了声,被瞪了以后笑得更开心了。

      于是肃穆冷凝的君臣氛围融化了,他们像十几年前一样,短暂地做回了一会儿的兄弟。

      “子建,你有想法,有学识,也有才华,人类有史以来的国祚朝夕间便能颠覆,功名利禄如云般易散,文章诗赋却能传千古……我的功业只如浮云,而你可以写出千古的声名。”做回兄长的曹丕忍不住开始教育弟弟,“你这种幼稚鬼就别想着政治了……以后自己好好的。”

      曹丕不认为自己一定回得来,但是曹植一定会拥有一个足够漫长且遥远的“以后”。
      离心也好,怨憎也罢,如果这就是结局,他还是希望能与子建体面地告一次别。

      “哥——!”

      曹丕转身欲走,听到弟弟最后叫了自己一声。

      记忆里的子建说“哥你在外保重,待你回来我给你写凯旋诗。”

      而曹丕没有回头,只是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

      幻境里他忍不住最后回了一次头,却看到曹植两眼流下了血泪。

      “哥哥,不要走。”

      曹丕霍然转身,死死盯住曹植——他的子建似乎如梦初醒般地,双目流着血泪又笑起来,他顶着这副恐怖片一样的尊容再次开口了。

      “哥……二哥!你回来!”

      这并不是单纯的回忆投射!

      子建……子建本人……他的意识……难道也被卷进了这个幻境?

      场景再次崩塌,曹丕怒不可遏的吼声响彻了每一片碎片。

      “孙仲谋你这个混蛋!给我滚出来,你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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