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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恨
我蜷缩在角落,将易先生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
“忍耐,绝勿认罪。”
我知道,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将是难以想象的煎熬。审讯、逼供、甚至可能用刑……
但我不怕。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能撑下去。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审讯接踵而至。
来的不再是易容的易先生,而是真正的刑讯老手。他们反复逼问那封信的来历,逼我承认通敌罪行,各种威逼利诱,心理折磨。
我始终只有一句话:“信是伪造的,我无罪。”
他们得不到想要的供词,耐心逐渐耗尽。
皮鞭、杖刑、拶指……冰冷的刑具一次次加诸在我身上。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昏厥过去,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但我死死咬着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忍耐!绝不能认罪!父亲和哥哥还在外面努力!顾言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屈服!我绝不能让他得逞!
每一次昏迷后又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可能撑不过下一次了。
但每一次,我又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支撑我的,是恨,是那焚心蚀骨的恨意。
顾言,你等着,只要我不死,终有一日,我会将你加诸在我身上、加诸在沈家身上的一切,百倍奉还!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当我再次从冰冷的刑讯室被拖回囚室,像破布一样扔在地上时,我已经虚弱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模糊间,我似乎又听到了牢门打开的声音。
又是审讯吗?
我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拖拽并没有来临。
一阵极淡的、与我格格不入的冷松香的气息飘入鼻尖。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中,一个身影站在牢门口,逆着走廊微弱的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青衫依旧,纤尘不染。
顾言。
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
来看他亲手造就的“杰作”,来看我如何在地狱里挣扎。
他缓缓蹲下身,目光扫过我遍体鳞伤、狼狈不堪的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漠然。
“沈知意。”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我张了张嘴,想骂他,却只发出一声破碎嘶哑的气音。
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毒蛇吐信:
“你知道吗?沈太傅已被罢官,圈禁府中。沈知弈被紧急召回京城,路上遭遇三次‘意外’,虽未得手,但陛下已疑其心虚。”
我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父亲!哥哥!
“至于你,”他的目光终于落回我的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好奇,“倒是比我想象的……更硬气一些。诏狱的刑罚,竟然都没能让你开口认罪。”
他微微倾身,靠近我,冷松香的气息更浓了些,那气息让我恶心欲呕。
“何必呢?”他轻声问,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惋惜,“认了罪,或许还能少受些苦楚。沈家已然倾覆,你坚持的意义何在?”
我积聚起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用尽全部意志,从喉咙里挤出破碎却清晰的字句:
“顾……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竟然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笑意。
那笑意里,没有了之前的得意和疯狂,反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疲惫和某种决绝。
“做鬼?”他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站起身,不再看我,仿佛多留一刻都嫌脏了他的鞋。
“沈知意,好好活着吧。”他转身,走向牢门,声音飘散在阴冷的空气中,“活着,才能看到……真正的结局。”
牢门再次关上。
他来得突兀,走得也干脆。
留下满心疑窦和刻骨恨意的我,在黑暗中反复咀嚼着他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真正的结局?
他什么意思?
难道……事情还有变故?
不可能!他分明是来看我笑话,来击垮我最后意志的!
可是……他最后的神情,那句话……为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接下来的几天,诏狱似乎安静了许多。
审讯停止了,连狱卒的态度都似乎隐约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送来的饭菜虽然依旧粗粝,却不再馊臭,甚至偶尔能见到一点油腥。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我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又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
易先生没有再出现。
但我隐隐感觉到,外面的局势,正在发生某种我无法知晓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又过了几日。
一个清晨,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异常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最后的判决要来了吗?
牢门打开。
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或审讯官。
而是几个面生的、穿着宫内侍卫服饰、神色肃穆冷峻的人。
为首一人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朗声道:
“沈氏知意接旨!”
我挣扎着,艰难地跪伏在地。
是赐死的旨意吗?我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吗?
然而,那侍卫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彻底僵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伤痛和饥饿出现了幻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查沈氏女知意通敌一案,证据确系构陷伪造,朕心甚怒。沈氏蒙冤,着即释放。钦此!”
释放?
蒙冤?
构陷伪造?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得我头晕目眩,无法思考!
我……我没听错?陛下下旨……说我蒙冤?释放我?
这怎么可能?!就在几天前,顾言还来告诉我沈家倾覆的消息!
“沈小姐,请吧。”那宣旨的侍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宫车已在外面等候,送您回府。”
我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两个看起来像是宫女打扮的人搀扶起来,一步步走出这间困了我不知多少时日的黑暗囚牢。
穿过阴森漫长的走廊,走出诏狱沉重的大门。
刺眼的阳光猛地照来,让我瞬间失明,几乎晕厥。
适应了许久,我才勉强看清。
诏狱门外,停着一辆宽敞华丽的宫车。而宫车旁,站着一个人。
一个我绝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言。
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衫,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他看到我被搀扶出来,目光缓缓移到我身上,那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得意,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漠然,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
押送我的侍卫上前,对他拱手,语气竟带着几分客气:“顾大人,沈小姐已接到。陛下吩咐,由您护送沈小姐回府。”
顾大人?
我猛地看向顾言。
他什么时候成了“大人”?
还有,陛下为何让他来护送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言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得厉害:“有劳了。”
他走上前,示意宫女将我扶上宫车。
我甩开宫女的手,尽管虚弱得随时会倒下,却依旧挺直脊背,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地问:“顾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阳光都快把他的影子拉长了。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
“如你所愿,沈小姐。”他的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絮,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解脱般的嘲弄,“我输了。”
我输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
却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什么意思?”我几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宫车缓缓行驶在京城街道上。
顾言坐在我对面,目光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封信,是我模仿你的笔迹伪造的。墨里掺了特殊的香料,时日稍长便会褪色晕染,与旧墨不同。陛下派影卫暗中复查,此乃铁证之一。”
“指使我构陷沈太傅与沈将军的,是六皇子李琮。他许诺我,事成之后,许我高官厚禄,助我报仇。”
“他欲扳倒沈家,一是为剪除太子臂助,二是为掌控陇西兵权,为其日后夺嫡增添筹码。”
“我恨沈家,恨沈太傅当年一句评语断我父亲前程,间接致其郁郁而终。所以我答应与他合作。”
他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平静,将所有的阴谋和盘托出。
我听得浑身发冷,却又更加疑惑:“那你为何……”
“为何反水?”他接过我的话,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更深了,却也更苦了,“因为我发现,我父亲当年获罪,并非只因沈太傅一句评语,而是早就卷入了皇子党争,成了弃子。沈太傅……最多只是秉公直言,甚至可能……还曾为我父亲求过情。”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为六皇子给我的所谓‘通敌证据’里,夹杂着与北方蛮族暗中往来、许诺割让边境三城的密信副本。他要的不是扳倒政敌,他是要引狼入室,裂土封王!”
他的拳头猛地攥紧,手背青筋暴起,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剧烈的情绪,那是被欺骗、被利用后的极致愤怒和……后怕。
“我可以恨沈家,可以报仇,但我顾言,还没无耻到为了一己私仇,卖国求荣,做那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
宫车停了下来。
停在了沈府大门前。
府门大开,门上的封条已被撕去,下人们正进进出出,忙着洒扫整理,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却也有了生气。
父亲……哥哥……他们没事了?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同身在梦中。
顾言也看着沈府的匾额,眼神空洞。
“所以,你……”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带着六皇子与我所有的往来书信、密谋证据,敲响了登闻鼓。”他淡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人证物证俱在,陛下……想保也保不住他了。”
登闻鼓!
那是直达天听、却也九死一生的途径!告御状者,无论缘由,先受廷杖五十!他能活着见到皇帝,几乎是奇迹!
我这才注意到,他看似坐得笔直,但脸色苍白得不正常,额角还有未擦净的细密汗珠,青衫之下,隐约透出包扎的痕迹。
五十廷杖……他几乎是豁出性命,去告发了六皇子!
“为什么?”我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无法理解的问题,“你明明那么恨我,恨沈家。”
顾言终于转回头,看向我。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虚无。
“是啊,为什么……”他喃喃自语,随即露出一抹极淡、却凄然无比的笑,“或许是因为,那日赏花宴,你骂我骂得虽然难听,却有一句是对的。”
“我顾言,读的是圣贤书,所求不过是一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他推开宫车门,艰难地站起身,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那片冰冷的阴影。
“沈府到了,沈小姐。”他背对着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自此,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说完,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坚定地,走下了宫车,走入明媚却刺眼的阳光里,青衫背影萧索而决绝,再也没有回头。
我坐在车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恩怨两清?
永不相见?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那荒谬的爱恨,只是为了这荒唐的结局,为了这被命运肆意玩弄、遍体鳞伤的一切。
后来,我从父亲和哥哥那里,知道了更多的后续。
六皇子李琮被废为庶人,圈禁终身。其党羽或被清洗,或遭贬谪。
沈家冤屈得雪,父亲官复原职,哥哥重返边关,甚至因“警惕有功”、“稳定边陲”而更得圣心。
而那日敲响登闻鼓、浑身是血却死死抱着证据箱的落魄书生顾言,成了朝野上下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陛下感其“迷途知返,举报有功,心存大义”,并未追究其先前构陷之罪,反而赏了个虚衔小官,远远打发出了京城,永不召回。
无人再提起那场惊天动地的阴谋和冤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沈家恢复了往日的荣光,甚至更胜往昔。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一样了。
父亲鬓边添了更多白发,眼神变得更加深沉莫测。母亲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身体大不如前。
而我,沈知意,京城最骄纵肆意的沈家嫡女,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依旧会笑,会闹,会穿着最漂亮的衣裳去参加宴会,但眼底深处,却永远沉淀了一层洗不掉的冰凉和疏离。
我再也没有见过顾言。
只偶尔从南方来的客商口中,零星听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说他去了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做县丞,性格孤僻,不与人往来,却将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断案如神,百姓称道。
说他终身未娶。
说他常常一个人对着一支女子用的、陈旧不堪的南珠银钗出神。
那支银钗,是我当年扔在他脚边的那支。
听到这些时,我正在绣一架新的嫁衣。
是的,我要出嫁了。
对方是父亲精心挑选的、家世清白、性情温厚的探花郎。他见过我几次,眼中是纯粹的欣赏和倾慕,并不知道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
这样很好。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鲜红的嫁衣上,金线绣成的凤凰熠熠生辉。
我拈着细如发丝的绣花针,一针一线,绣得认真而平静。
那些爱与恨,痴与怨,阴谋与背叛,救赎与放手,都如同前世的烟云,缓缓散去。
半生缘尽,孽债已偿。
绣针微微一顿,指尖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落在凤凰璀璨的羽翼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暗色的痕迹。
我低头看着那点血迹,微微一怔。
随即,拿起旁边的白色丝绢,轻轻将血珠拭去。
然后,拈起金线,沿着那淡淡的痕迹,细细地、耐心地,绣上了一片新的、更加绚烂的翎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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