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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母亲打来电话时,声音里带着一种林渐青很少听到的犹豫和唏嘘。
“青青,你外婆老家那边的老房子...要拆了。那边亲戚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些你外婆的旧物,指名说有箱东西是留给你的。你...什么时候方便回来拿一下?”
外婆。
这个称呼在林渐青心里唤起一阵复杂而陈旧的情感。
那是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光源,带着皂角清香的怀抱,夏夜阳台上摇着蒲扇讲故事的声音。
外婆在她小学五年级时因病去世,那份温暖也随之戛然而止,留下的空白至今未被填满。
“留给我的?”林渐青感到诧异。
外婆去世这么多年,从未听父母提起过有什么特意留给她的东西。
“嗯,一个旧皮箱。”母亲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你外婆临走前念叨过。本来想等你再大点...后来,就忘了。”
忘了。
林渐青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在这个家里,太多事情都被选择性地‘忘’了。
周末,林渐青再次回到父母家。那个旧皮箱静静地待在客厅角落,棕色的皮革已经磨损发白,金属搭扣上锈迹斑斑,透着一股时光沉淀下来的气息。
父亲依旧看着电视,只是在她进门时点了点头。母亲显得有些局促,给她倒了水,视线时不时瞟向那个皮箱,欲言又止。
“现在打开吗?”林渐青问。
“你...拿回去自己看吧。”母亲几乎是立刻说,转身又进了厨房,“刚包了点馄饨,你带一点,回去放冰箱。”
林渐青看着母亲的背影,又看看那个沉默的皮箱,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她谢过父母,提着沉甸甸的皮箱和馄饨离开了。
这一次,父亲破天荒地送她到电梯口,虽然依旧没说什么。
回到自己的公寓,林渐青将皮箱放在客厅中央,几乎是有些敬畏地看着它。
她用湿布小心擦去表面的灰尘,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锈蚀的搭扣。
皮箱里当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一些叠放整齐的旧物。最上面是一件手工编织的婴儿小毛衣,鹅黄色的,非常柔软,上面用白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青”字。
林渐青拿起它,贴在脸上,仿佛能闻到熟悉的味道。
毛衣下面,是一个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是外婆的字迹。
林渐青认出来,那是外婆还在乡下老家时写来的信。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封。
“小梅:
见字如面。小青最近好吗?
上次你们回来,看她又瘦了些,也不爱说话,躲在院子里看蚂蚁能看一下午。孩子心思重,你和她爸工作忙,也要多留心问问。她这个年纪,正是敏感的时候,别让她觉得没人说话...”
林渐青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快速翻看其他信件,几乎每一封,外婆都会问起她,用朴实的语言叮嘱母亲:
“多抱抱孩子,小孩子皮肤渴。”
“带她出去晒晒太阳,别老闷在家里。”
“她要是哭,就让她哭一会儿,别总吼她憋回去。”
“孩子画画得好,给她多买点纸笔。”
信件的日期跨度从她出生一直到外婆病重前。这些文字像一串无声的镜头,记录着一个远方的老人如何透过有限的见面和信件,默默关注着沉默寡言的外孙女的成长。
她现在才知道,那些她以为无人注意的细节——她的沉默,她的爱好,一直被外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信件下面,是一本厚厚的剪贴簿。翻开一看,林渐青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里面贴着的,是她从小到大,零星发表在校报、儿童杂志上的所有“作品”——幼稚的图画,短短几行的诗歌,甚至有一次作文比赛的优秀奖状,她还记得那次父亲只是嗯了一声,母亲说下次争取拿一等奖。
所有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微不足道的成就,都被外婆仔细地剪下来,贴好,旁边甚至用铅笔写上小小的注解:
“小青第一次发表,1998年5月。”
“这首诗写得灵,像她。”
“奖状有点卷边了,我用熨斗小心烫平了。”
剪贴簿的最后一页,夹着一页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外婆的字迹,写得有些颤抖,显然是在病重时写的:
“给小青:
外婆可能等不到看你长大成才了。但你一定要记住,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你的心里有片海,只是别人还没看到。别怕,慢慢走,总会走到亮堂的地方。外婆一直相信。”
眼泪突然汹涌而出,模糊了字迹。
林渐青蹲在地上,抱着那本剪贴簿,失声痛哭。
不是悲伤,顶多是迟来的被看见的委屈,像海啸一样冲垮了她多年来用来自我保护的堤坝。
她并非一直隐形。
在那段灰暗的成长岁月,一直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在远方默默注视着她,珍惜着她每一个微小的闪光点,担忧着她的沉默和敏感。
那份她以为早已消失的爱,一直以这种方式,被完整地保存着。
哭了不知道多久,情绪才慢慢平息。
她擦干眼泪,继续翻看皮箱里的东西。
最底下,是一些外婆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几本旧书。其中一本是泛黄的《唐诗三百首》,扉页上写着外婆的名字。
她拿起那本唐诗,一张照片从书页中滑落。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边缘已经磨损。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棵大树下,穿着旧式的衣裙,面容清秀,眼神里有一种熟悉的安静和倔强。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摄于一九六五春,师范毕业留念。”
是外婆。
年轻时的外婆。
林渐青看着照片里那双眼睛,忽然明白了母亲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以及她急于让自己把皮箱带走的原因。
外婆的敏感和沉静,或许也曾在母亲的时代被视为“不合群”和“想太多”。
母亲是否也曾从外婆那里感受到压力?
是否因为不知如何应对这种传承下来的细腻,才选择了逃避和否定?
但外婆留下的这些物品,像是一份穿越时空的礼物告诉她:你的敏感不是缺陷,你的世界如此丰富,值得记录,你一直被爱着,即使在你以为无人看见的日子里。
她轻轻抚摸着那件小毛衣,那本剪贴簿,那封信。它们沉默着,却震耳欲聋。
那天晚上,林渐青没有写《见青集》。
她给母亲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
不是追问过去,只是详细地描述了皮箱里的每一样东西,分享了看到那件小毛衣和剪贴簿时的感动,感谢外婆为她保存了这些记忆。
过了很久,母亲才回复。只有短短一句话:
“你外婆...一直最疼你。”后面跟了一个哭泣的表情。
林渐青看着那句话,知道这已是母亲能做到的最接近情感表达极限的回应了。
她把外婆的照片装进相框,放在书桌上。旁边摆着那颗粉色的石头,和那本旧的《唐诗三百首》。
她依然是她,心里住着那个容易恐慌的小孩。
但此刻,那个小孩手里,多了一件鹅黄色的小毛衣,和一沓来自过去的信。
过去的重量不会消失,但它开始从压垮人的负担,转变为可供倚靠的基石。
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文件名:
外婆的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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