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道天师

　　笑过之后，安得望着眼前长街犯了难：“这么大座城，要从何处找起？挨家挨户潜进去看吗？”

　　“不必。”青啼从袖中摸出张地图，指着中间的宽阔大道，“我们方才走过的是玉京的主街，玄武大街。我与师父最后一次通讯时，他曾道要去东边的清河坊。”他的手点在地图右上角，安得发现这座城市的结构与唐时长安类似，一个个坊排列成整齐的豆腐块。

　　确定了目的地，两人疾速赶路。青啼脚不沾地飘着，速度比安得快很多，待到得清河坊，见眼前一座座朱红高楼矗立，雕梁描彩绘，檐下悬铜铃，风吹过，铜铃泠然作响，安得不由驻足愣神。

　　……真美。

　　若不说这是妖怪之都，他还会以为是某个古装剧的取景地。

　　“此坊比先前的华贵许多，在此居住的妖怪不可小觑。”青啼贴着墙根而立，身形几乎要融入阴影里。

　　安得疑惑：“按你先前所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化而来，难道不是他们想住什么样的屋子都可以吗？”

　　“当然不是。”二人慢慢顺着墙根移动，青啼不知从何处掏出只纸鹤，朝之吹气后，纸鹤振翅而飞，在前面带路，他简单解释，“每个妖都有幻化空间的能力，但能化出什么东西，便根据修为而定。修为粗浅的小妖化个物件尚且困难，要变房子住，也只能是最简单的茅屋。”

　　纸鹤时走时停，像是在追寻某种气息：“那位大人将这处空间开放给所有生灵，其他妖魔在其中幻化自己的住处，受其庇护，这才有了玉京这座影子城市。”

　　安得：“听起来那位城主是个很善良的妖……”话音刚落，只听青啼低道：“有了！”

　　纸鹤不再前进，而是绕着一处窗边盘旋徘徊。安得抬头，只见面前矗着座木楼，帷幔飘飘，暖香氤氲，若不看二层栏杆处倚着的几位华衣美人的话，瞧着还挺温馨。

　　此时一位美人也瞧见了他们，垂下的皓白手腕轻招，笑道：“客官，进来玩吗？”

　　青啼拉着安得落荒而逃。

　　跑出老远，青啼停下，安得发问：“我们怎么不进去！”

　　“你见过从大门进的小偷吗？”青啼道，拉着他绕到长巷另一侧，“我们从别处过去，跟我来。”说着便像武侠剧里的大侠那样一跃到了屋顶上。

　　安得傻傻看着他：“你让我上去？除非现在有只蜘蛛咬我一口……”

　　“忘了你什么也不会了。”青啼无奈，回身又摸出一张黄符贴到安得身上，“这是轻身符，跟我来！”

　　黄符在身，安得身躯顿时一轻。他试探性地一跃，整个人像脚下安了弹簧一般蹦到屋顶。

　　怎么感觉自己有些像老港片里的僵尸呢……安得琢磨着，有些好笑。

　　青啼身形起落，已经在数米之外。他也没时间再惊叹符纸的奇妙，只能竭力跟上去。

　　他们回到了先前那座楼，从屋檐翻下去，落在走廊上。

　　这是最顶上一层，不见倚栏仕女，也无小厮侍从，整层楼似乎自成一片领域，隐隐能听见楼下传来的丝竹管弦声。

　　纸鹤徘徊不前，青啼道：“师父就在附近了。”可他四处张望，整条长廊上都是一样的门，纸糊的格窗后透出暗红的光，寂静，无声。

　　“这里被布下了阵法，我看不见他。”纸鹤的指向在这结束，周围却什么也没有。青啼难免焦躁不安：“你可会破障眼法的法术？”

　　安得吐了口气。事情发展到如今已经远超他预想，但既然来了，就一定得将人带回去才行。

　　他想了想，自己不会什么特别的术法，倒是先前学的三山印有加强感知，体察洞微之能，便闭目拿过纸鹤，一手结印。

　　青啼看着他有模有样的手势，低道：“你当真有天赋。”

　　有天赋的安得第一次实践这个法印，心里却没什么底。可他闭眼后默想着荀晏面容，竟真能感到一丝冥冥中的牵引……

　　残书中曾言，世间万物间皆有气机流通，而无论是符咒还是法印，都是顺应这股气机，让它能为人所控。

　　他静了会儿，忽地睁眼：“这边。”便当先走进长廊，停在一扇木门前。

　　这间屋子位于长廊中心。四下无人，门内安静异常，正是查探的好时机！

　　青啼没察觉到危机，伸手就要推门而入。

　　“等等。”安得将他拦了拦。

　　青啼顿住，回头看他。安得只是下意识叫停，自己也没弄明白心里隐约的不安从何而来。

　　他先前以为荀晏或许是在什么地方鬼打墙被困住了，可如今看来对方显是被特意留了下来。这样的情况下，留他的人会丝毫没有防范措施，就这样将之放在屋里等他们来找吗？

　　安得现在觉得他们有些像两只懵懂的飞虫，一头撞进了未知的迷网中。他顿了顿，取了张符纸捻在指尖。

　　他如今已会空手燃符了，只见手腕轻振，黄符上“嗤”地燃起火焰，火舌舔过符纸，很快烧作飞灰。他将符灰掬在手中，朝着面前木门一吹。

　　粉末纷飞过后，有一点艳红像是纸上洇开的水痕般浮现出来。

　　竟有一根悬着铃铛的红线横在门前，在符灰作用下方才显形。若青啼直接推门，定然会触动红线，弄出响动。

　　“这该怎么处理？”安得皱眉。今夜遇到的东西对他而言太过陌生，此时若有妖魔鬼怪拦路，他大不了就拔剑与之斗上一斗，可面前是一只铃铛，他还真是束手无策。

　　青啼也犯了难。这明显是某种阵法，若不知破解法子，恐怕打草惊蛇。

　　二人相顾无言之时，门内传来些许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有人醒来了。安得连忙后退。

　　“谁在外面？”

　　声音嘶哑，虽压得极低，但很是熟悉，正是已经失踪多日的荀道长！

　　安得一下子仿佛找到主心骨，青啼也松了口气，听人咳嗽几声后又紧绷起来：“你受伤了？”

　　荀晏：“一点小伤，不碍事。”他道，“你们怎么找来了。”

　　安得简单几句话将事情说了，又将面前的悬铃描述了下，荀晏便笑：“还好你们没有贸然去碰，这是魍魉铃，若牵动红线弄出响动，便会陷入铃音制造的幻境中，无法脱身了。”

　　“原来如此。”安得为其奇妙处赞叹，更觉荀晏知识丰富，值得自己当作榜样，“荀道长果然见多识广。”

　　荀晏又大剌剌补充道：“我便是中招了，才会被关在这里。”

　　安得，青啼：“……”

　　他这才感到后怕，追问如何破解。

　　“破除悬铃倒是简单，不过铃阵一破，定然惊动施法之人。我们需得在他动手前就出去才行。”

　　安得知道他们口中的大人，应当指的创立玉京的那位妖怪，不由奇道：“你怎会招惹上他？”

　　荀晏的语气却更加奇怪：“我取的宝物，便是自他宝库中盗来。怎么，青啼没和你说吗？”他解释，“蜃鳞方一取下，我便令纸鹤运出了玉京。我与那位委托者约好，东西送到他手上后便算委托完成。可我自己却不小心触动阵法，被困住了。”

　　“异常监管处与妖族有协议，不能随意伤害人类，可协定不包括人类主动犯事的情况。但他却没有杀我，我想，应当也有想要以我为饵，引你们出来的意思。”

　　安得顺着他的话一想，顿时头皮发麻：“他早知我们会来？”

　　此时的情景，也在对方的计算之中吗？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安得便觉四下似乎有眼睛在窥伺他的一举一动。

　　“不。他们也有算错的时候。”荀晏的声音停了下，“你很特殊。这事我本想之后找个机会好好与你说的……你的命格十分罕见，乃是命理学说中难得一见的童子格，灵性充足。寻常人即便有礞石遮掩生气，在城门口也会被守城犬妖察觉，但你却能轻易掩饰气机，除非刻意查探，一般难以被发觉。我猜，便是那位大人，也不料世间还有你这样的人吧。”

　　安得脑中回荡着“灵性充足”四字，心说难怪自己学法如此顺利，原是体质原因，又暗自想道，或许这才是青啼非要带自己来的原因。

　　他脑中突然清晰，先前隐约觉得古怪的地方也串联起来。礞石若能遮掩生气，找其他天师也能协助，唯独找他，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特殊的“体质”。

　　上贼船了。这下是真的上贼船了。

　　本以为是解救迷失青年，不料其实对方拿的是当小贼被主家捉走的剧本。那他这一来，不是助纣为虐么……

　　不对不对。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已无路可退。

　　安得有些怨念地朝青啼看去，他此时可以百分百确定，对方是故意模糊了关键信息诓他跟来的。后者却没心思看他神情，只关注门里的动静：“这铃铛该如何破除。”

　　荀晏沉吟片刻，问安得：“你都带了什么东西来？”

　　安得回过神，从背包里翻出一堆杂物。为防万一，他将感觉可能有用的东西都带上了，此时一一数来：“有柚叶，糯米，朱砂，桃符，赤硝……”

　　荀晏不由笑道：“你是小学生秋游吗？”

　　安得咬牙。这师徒俩还真是……

　　荀晏：“别的都收起来，那赤硝你取出一点在手心。”

　　安得依言照做，荀晏又问：“它是什么气味？”

　　安得浅浅一嗅，一股辛辣冲鼻的味道弥漫开，他别开头，打了个喷嚏。

　　“看来是真的赤硝。”听见他的喷嚏声，荀晏笃定，开始吩咐安得，“你且将其拈出些许撒在铜铃上，记住，只需小指甲盖那么多一点就行了。青啼，你站远些。”

　　安得依言照做，只见红色粉末一撒上铜铃，铃铛竟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很快生了一层薄锈。

　　安得讶然，面前门已经被人一把拉开，荀晏出现在门后，低头检查了下铜铃。

　　他穿着绸缎制的宽袍大袖，鬓发散乱，面色发白，形容有些狼狈，但看着精神还好，这段时间应该没受什么摧残。

　　“铜铃起锈，常是冲煞引起，如之前的子蛊，是阴煞。赤硝是至阳之物，比朱砂还有厉害几分，则是阳煞。”荀晏说着，弯腰以布巾将铃铛包好揣进了口袋，随后堂而皇之就跨过红线迈出了屋子，“要快些走了。你们是何时进来的？”

　　青啼上前扶他，又低头查看了下手表：“还差二十分钟，便是下一个整点。”

　　荀晏缓慢抻了下手脚：“时间正好。这就走吧。”他没有回头看房间，而是一把搂住了安得肩膀，“这次多亏了你，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他说完手中用力，安得被他拖着，下一刻被迫开始狂奔。

　　荀晏脚步如飞，根本不像个才被救出来的囚犯，青啼本就是用飘的，自然也是迅疾万分。唯有安得平日里本就疏于运动，来时走了一长段路，又经过方才一番紧张惊吓，此刻再动起来，才觉浑身发软。

　　“年轻人，还得多锻炼才行啊。”荀晏回头朝他笑，安得也报之一个苦笑，只觉情况颠倒过来，怎么看怎么像自己才是那个被解救的小贼。

　　荀晏扯着他几步跑完走廊，一跃落在街道上。可才落地，几人都发现了不对。

　　“怎么下雨了。”安得抬头望了望天。来时还晴朗的夜空竟然短短时间内便乌云低沉，雨水轻如丝缕，就在他抬头这片刻有逐渐加大的趋势，像天空垂下的钓线。

　　青啼将伞递给他：“你身上的礞石灰，不能沾水。”

　　安得接了伞撑起，心里因这突如其来的雨有些不安。

　　“三个人目标太明显，我们最好还是分散行动。”荀晏一边朝城门奔去，一边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铃阵既破，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但通道很快开启，在此之前他们想必也没多少时间阻拦我们。只要能出去，到了人世的地界，他们便不能随便动手了。”荀晏思路清晰，“我们前后分开出门，在桥上再会合。时间应当正好。”

　　他们一路赶往城门。许是因为夜色已深，许多妖懒得遮掩妖性，大剌剌在街上显出原型来，一时街道上九头的雉鸡，断尾的蜥蜴，头顶骷髅的狐狸全都冒出来，一切都被雨沾湿后的青石板倒映着，湿漉漉地泛着彩光。

　　这才是真正的，光怪陆离的，妖怪世界。

　　安得跑了一路，喉咙间有铁锈一样的腥气泛起，又见周围奇形怪状的妖魔们，更是心惊肉跳。

　　不多时城门近在眼前，荀晏眼见着有妖朝着白犬附耳说了什么，那只原本还懒洋洋的巨大白犬站直了身子，四下张望起来，不由压低声音急促道：“他们似乎得到消息了，要快！”

　　他说完，先回头搂住安得，将他往前一推：“屏住呼吸，不要和任何人对视，混在他们中间出去。”

　　安得忙道：“那你呢。”

　　“我既能进来，便有自己的办法出去，你不必担心。”荀晏笑笑，抬手自袖中捻出张纸片一吹，只见纸片落地，竟然变为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纸人分身与他一前一后钻入人群中，很快不见踪影，安得也忙深吸一口气憋住后跟上去，闷头往前冲。

　　他混进妖鬼中，走得很顺利，可没走多久，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便从头顶传来。

　　他僵了会儿，下意识仰头，竟然又是先前那只人头灯，在城墙顶上摇晃摆动着，布满红血丝的巨大眼睛滴溜溜转：“小子！”他见了安得，很是兴奋，不停叫他，“小子！嘿！叫你呢！”

　　安得猛地低头加快脚步，只作不闻，可那头却与他杠上了，见他不答话，竟然提高声音大叫起来：“没礼貌的小鬼……给我抓住他！没礼貌的小鬼！”

　　安得心说不妙，四下许多妖怪的目光都被鬼头灯的叫嚷吸引过来，两侧的青啼与荀晏已经快要出门了。他僵了片刻，正要小跑几步也出去，却被旁的一道声音叫住。

　　“你，很是面生。”那妖头上生着羊角，穿着守门人统一制式的深青圆领袍，神情温和。他朝安得走来，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你家住何处，叫什么名字？”

　　安得不敢说话。他还记得先前青啼说的，礞石能遮盖生气，可若自己泄气，便会被察觉到人的味道。

　　那妖怪见他不言，神色有些疑惑起来，安得憋气已经快到极限，不敢再耽搁，忙急中生智，打了个手语。

　　“是哑巴？”妖怪面上一松，露出些怜悯神情。这时白犬也注意到此处动静，缓缓踱步过来。

　　“白情大人。”羊角妖怪对着白犬，神情毕恭毕敬，“鬼头灯方才对他反应颇大，属下这才拦下查看。可他似乎是个哑巴。”

　　“哦？”白犬身形立起来，约莫有两米多高。一开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绕着安得走了数圈，边走，边不时凑到他身前轻嗅。

　　就在安得憋得脸颊通红，头脑发昏之时，她终于停下了，冷道：“你不是哑巴，更不是妖怪。”

　　“你是何人？鬼鬼祟祟，来玉京有何目的？”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

　　清河坊最北边一处清幽院落内，有两位白衫少年正在亭中观雨。

　　左边的个头高些，眉眼凌厉，左眼下有一道疤。他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束了个低马尾，此时一边伸手去接雨水一边喃喃道：“又下雨了。大人心情不好吗？”

　　他身边的少年散着发，眉目清秀，说话慢吞吞的：“今日元君娘娘来访，大人与她交谈后便去了拥翠阁，一晚都不见影子呢……”

　　“是去和胡四奶奶她们打麻将了吧？看这雨势，应当是输了。”高个少年嬉皮笑脸。

　　“那可不一定。大人的宝物被盗，心情不好也正常，也不见得就是输了。”散发少年有些出神，“不过你说，这次的小贼会怎么处理呢？”

　　“还能怎么处理？杀了，做成人头灯呗！反正城门那批里有几个不老实的，早该换了。”

　　“我倒是觉得那些灯不好看，还聒噪得很，不如之后求白情大人，将他们全部叼走埋了吧。”

　　“说得也是……”

　　……

　　雨声渐渐将闲话掩盖。

　　二人沉默良久，对视，皆长叹一声，抬头望着无边雨幕。

　　“好无聊啊，要是发生点有意思的事就好了。”

　　两只一模一样的长尾巴垂在身后，毛茸茸地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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