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西江月(四)
那天以后,林遥跟别人换了个活儿,换去浣衣处了,就是将所里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后山,在溪边洗好,回到外院晾起来。这活儿通常清晨时过去,未时过后就弄得差不多了,不会见到尚吉。
这几天他只远远见过尚吉几面,或者打个照面敷衍两句话,但都不敢正眼瞧她。
林遥一边捶打衣服,一边回看了一眼旁边时不时瞟他的大娘们。
“小伙子,你怎么要来干洗衣服的活儿了。”大娘的眼神不知道是关心还是警惕。
“我爱洗衣服。”他不耐烦地回答。
四五个大娘围绕中的林遥,默默搓着手里的麻布衣裳。他倒不是不好意思,他什么活儿都干过,什么人群里都呆过。或者不如说,他觉得这样在嘈杂的人群里做普通的事更安心。
但他此刻心想的是——干完这票立刻就走!一刻不多留!他结结实实躲着她,老天作证,他从没有想要攀附权贵。
尚吉说觉得他有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他无聊的时候躺在树下,看着蚂蚁为生计忙来忙去、看着蝉苦哈哈白叫一天,也觉得蛮有意思。她说的“有意思”是那样的意思吗?
他也没少被官府和有钱人坑过,他一度觉得他们就是天性冷血的,跟普通人不一样。尽管小鸡嘴妹妹比他们要更像人一点。
把衣服送回来晾好,他手往腰间一抹、擦擦干,在记录册上登记名字,代表他今天来干活了。
大家都不怎么识字,只用一横两横,或者随便画个什么东西来做记号。林遥跟爷爷认过字,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但他也跟着只画了个圈。
出去的时候经过药房,他往里面张望一眼。尚吉正好没去看病人,而是在里面称药。
他草草看一眼就赶紧跑掉了。
她写药方、抓药、把脉的手,让他想起他爷爷。
他爷那个老头也算半个赤脚大夫,从前村里人有个跌打损伤就是他给治,药酒也是用自己山里摘的草药泡的,看着黑乎乎的,也不好闻,但真有奇效。
他记忆里的爷爷就是那种草药混着泥土汗水的气味,不好闻却令人安心。
那个除夕的晚上,尚吉来的时候也同样地、带着淡淡的草药味。
时辰还早,他没有回住的地方,而是去了上次带尚吉乔装打扮的那个茅草房。
很久没来,他清扫了一下房间,去屋外摘了把野花,插到桌上雕着嫦娥奔月的木筒里。他没事干,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发呆。
此刻,孤零零的房子外,孤零零的夕阳西下。
夕阳让他想起这房子建成那天。他抹着汗水站在屋门前,从夕阳西下看到月亮升起。
这是他十三岁的时候自己搭好的房子。
他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建了三个月,一点一点成型,他还按自己的心意给自己打了几样家具。建成那天,他特别兴奋、特别激动、特别幸福。
他可不跟那老头住了,他长大了。
左瞧右瞧,位置他也喜欢,房子的外貌他也喜欢,哪儿都让人喜欢。他欢天喜地的。
那后来爷爷就病了,可他连背他去二里地外找大夫都做不到。
他没力气,又没钱,长大个屁。
糟老头子咋那么重。他撑着头坐在屋外哭。可是爷爷已经瘦骨嶙峋的了。
他在屋里说,我开药方,你去山里头挖点……不挖也没事,就算了。
挖了两个月也没什么用,反正最后人还是走了。
这个屋子他到头来还是没在里面住过。
林遥从梦里被冷醒的时候,窗外的月色安安静静盖在他的身上。外面枝头的雪,像从月亮上剪下来的。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嫦娥奔月——有时候真想一发疯就逃到月亮上,反正都是孤身一人,逃到月亮上还有兔子相伴。
*
又过了些天,正月十五那日,天气明媚,他腰好得差不多了,心情也舒坦。
他没有休息,别人节日里头都有事儿,反正他也没有,一心想着干活儿,已经推着脏衣服到河边了。
另外有两个大娘也来了,她们在讨论晚些回家准备什么菜式。
林遥听她们说,疠迁所快要关闭了,下个月应该就能把病人都送回家。
是好事啊,她们这么说着。
水很凉,拧衣服的手都冻红了。当然林遥并不娇气,生冻疮和开裂也是小事。
他把衣服堆到木车上往回推,只要走一刻钟,很近。大娘们先回去了,他是年轻体健的小伙儿,他送回去不算事儿。
晾好衣服,签着字的时候,身后有人说话:“这个字错了。”
林遥用尽耐心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继续写他的“一月十五日元霄告假三人”。
身后的正是尚吉,她看着他写的字,歪七扭八;竹雨也不咋练字,但比他的好看多了。
林遥写完才回头,叉腰理直气壮:“让让。”
“诶,我这有份额外的差事,你要不要听听?这些天我有要件要送,但我有事儿忙,你陆续帮我送几封信、印章、钥匙到二十里外的驿站,跑一趟十钱,如何?”
“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林遥犹豫了。他不想再跟李夫人那次似的,莫名其妙卷进杀人灭口的险事中。
尚吉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说:“跟官场的事没有关系,是我们家的事。”
“你们的家事”听起来就是很危险啊,林遥这么想着。
“二十钱。”看对方沉默,尚吉加价。
“做多久?”
“要跑个四五趟吧。当你答应啦?”
“你那么多手下,随便派个人去不就得了。”
“说了是家事,怎么能用职务之便使唤人呢。”
“那个凶巴巴女侠呢?”
“人家有更重要的事。好啦,你今天这边的事忙完了,正好帮我把这个送去驿站吧,走走走。”尚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把钥匙。
“噢好吧。”林遥觉得有点懵,不知怎么的又在替她干活儿,这句“走走走”好像有什么魔力,稀里糊涂就被赶鸭子上架。
看他转身就要出门,尚吉叫住了他:“哎,驿站离着远着呐,你难道走着去吗?等会儿天又该黑了。”
“啊?不走着去我飞着去?”
“你等会儿。”不一会儿尚吉从马厩里牵来自己的马,“你会骑马吗?”
“牛我倒是骑过。”林遥面露难色。
尚吉跨上马背,对林遥伸手。
林遥愣了愣,抓着她的手上马了,他坐在前面,尚吉在他身后。他还没说什么,尚吉一踢马镫,马嘶叫一声便往前跑。林遥吓得吱哇乱叫,尚吉笑得肚子难受。
尚吉让马往山里跑,小路两旁的树枝擦着他们的耳朵和脖子,积雪落在他们的头顶和肩上,冷冽的风扑面而来,林遥数次感觉自己几欲栽进路边的水沟里,又被身后的人拽住。
最后马回到了疠迁所外,尚吉慢下来,带他绕墙边走了一圈。
“你要抓着这里,不要捏太上,也别扯太紧……”尚吉在他身后教他。
林遥很难认真听尚吉在说什么,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还没从刚才的狂奔中平静下来。
真是个小疯子。
“你去吧,你学东西不是挺快么,走两步自然就能学会啦。记住我说的,扯一下是换方向,扯两下是停,蹬一脚是跑快点儿!我的马很乖的,你啥也不干它也能把你送过去。”尚吉跳下来后摸着马儿的脑袋说。
林遥叹了口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