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医院的案子
电梯下行,失重感拉扯着他疲惫的神经。
走出住院部大楼,深秋的冷风刮过脸颊,瞬间吹散了医院里那股沉闷的劲。
他裹紧西装外套,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置顶的对话框依旧停留在纪时泽那条“晚上急诊备班。不用等。”上。
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片刻,最终熄灭屏幕,塞回裤兜。
回到青石巷27号,屋里一片死寂。
餐厅桌上那几盘冷透的菜,凝固的油脂在灯光下泛着腻人的白光。
他沉默地走过去,把碗碟收拾进厨房,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冲刷着盘子,也冲着他混沌的思绪。
他草草洗漱,倒在床上。
黑暗中,胸口那枚硬币贴着皮肤,冰凉坚硬。
他攥紧它,指腹用力摩挲着刻字凹凸的纹路。
六点。
纪书漾几乎是弹坐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下乌青,下巴冒出了青茬。
他打好领带——手法比之前熟练了些,抓起公文包冲出门,汇入早高峰地铁的人潮。
推开玻璃门,赵康年已经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几份文件,手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浓咖啡。
他抬眼扫了纪书漾一眼,没寒暄,下巴朝对面椅子一点:“坐。”
纪书漾坐下,脊背挺直。
“城东‘鑫苑’小区那个物业纠纷调解,后续跟进。”赵康年推过来一份文件夹,“物业公司昨天下午把消防整改初步方案报过来了,避重就轻,糊弄鬼呢。”
“业委会那边也沉不住气,刘主任电话打到我这儿,嗓门震得我耳朵疼。”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目光锐利如鹰:“你的活儿:第一,把方案里所有模糊不清的时间节点、责任主体、执行标准,全给我抠出来,形成书面质询清单,今天下班前发给物业公司法务,抄送街道办和业委会。措辞要硬,依据要足,让他们没地方打太极。第二,”
他又推过来一份打印件,“这是业委会内部几个带头人的背景资料,还有他们小区近三年公共收益的流向,我托人弄到的。”
“你分析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能用来谈判的筹码,或者……需要提前规避的风险。特别是那个一直不怎么吭声的瘦高个,叫孙立民的,重点查。”
纪书漾拿起资料,纸张沉甸甸的。
赵康年的指令精准,直指核心和暗流。他点头:“明白,赵老师。”
“另外,”赵康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下午两点,跟我去趟市医院。他们有个医疗设备采购合同纠纷,对方供应商咬死了合同里的‘不可抗力’条款不肯赔偿延迟交付的损失。医院那边急着用设备,耗不起。”
“你去熟悉一下材料,重点是合同里关于‘不可抗力’的界定范围和举证责任条款,还有相关判例。医院设备科的人会配合。”
“市医院?”纪书漾心头一跳,握着资料的手指紧了紧。
那是纪时泽工作的医院。
“嗯。有问题?”赵康年挑眉。
“没有。”纪书漾立刻摇头,垂下眼翻看资料,掩饰住瞬间的波动。
回到自己的工位,窗外天色阴沉。
纪书漾深吸一口气,打开物业公司的整改方案。
果然如赵康年所说,充满了“尽快”、“原则上”、“加强沟通”之类的废话。
他打开文档,逐条批驳,引用《消防法》具体条款、本市最新的消防管理实施细则,将每一项模糊承诺钉死在明确的时间表和可量化的标准上。
键盘敲击声密集。
午休时,他草草扒了几口饭,便点开赵康年给的业委会资料。
刘主任是个退休车间主任,嗓门大但组织能力一般;孙立民,资料显示是个自由撰稿人,名下有个小文化工作室,在小区里人缘不错,但存在感不高……他注意到孙立民的工作室注册地址,似乎和物业王经理小舅子开的建材店在同一个写字楼。
手指在鼠标上停顿片刻,他记下这个细节。
下午一点五十,赵康年的车准时停在楼下。
纪书漾抱着装满材料的公文包坐进副驾。
“质询清单发过去了?”赵康年打着方向盘问。
“发了,抄送单位也列明了。”
“嗯。”赵康年没再多问,车子平稳地驶向市医院。
设备科的科长是个四十多岁、头发稀疏的男人,一脸焦头烂额,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
“赵律师,您可算来了!那帮孙子,合同签得好好的,到期了交不了货,张口就是‘短缺属于不可抗力’,要免责!”
“我们新病区等着开张,上百张病床空着呢!耽误一天都是钱,都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张科长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赵康年示意他坐下,声音平稳:“张科,别急。合同原件,对方关于‘不可抗力’的通知函,以及他们声称的‘短缺’的证明材料,都带齐了吗?”
“带了带了!”张科长连忙把一摞文件推过来。
赵康年快速翻阅着,纪书漾坐在他旁边,打开笔记本,目光迅速扫过合同的关键条款。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加粗的“不可抗力”章节,以及后面冗长的免责条款。
“赵老师,”纪书漾低声说,手指点着合同某处,“合同里虽然列举了‘原材料短缺’属于不可抗力范围,但明确要求主张方必须提供‘权威第三方机构出具的、证明该短缺直接且唯一导致合同无法履行的证明文件’。”
“对方现在提交的,只是几份行业新闻简报和一家行业协会的泛泛声明,没有具体指向他们采购受阻的证明,也没有证明他们是否穷尽了其他替代采购渠道。这恐怕达不到合同约定的举证标准。”
赵康年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抓得准。张科,你们发催告函时,要求他们补充这些具体证据了吗?”
“催了!他们拖拖拉拉,就给这些玩意儿搪塞!”张科长愤愤道。
“那就好。”赵康年合上合同,看向张科长,“下午和对方的谈判,咬死两点:第一,现有证据不符合合同约定的‘不可抗力’免责条件;第二,根据合同违约条款,他们不仅要承担延迟履行的违约金,如果最终导致新病区无法按期投入使用,造成医院更大的经济损失和声誉损失,他们还要承担进一步赔偿责任。”
“措辞要强硬,把后果往重里说。他们拖不起,我们更拖不起,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医院是穿鞋的,可道理在我们手上。”
张科长被赵康年沉稳有力的语气安抚了些,连连点头:“行!听您的!”
会议结束,张科长送他们出行政楼。
穿过连接门诊楼和行政楼的空中连廊时,纪书漾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楼下急诊的方向。
人来人往,白色的身影匆忙穿梭。
“看什么?”赵康年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纪书漾收回目光:“没什么。想看看急诊的格局,以前没来过这边。”
其实他来过的,妈妈去世的时候来了。
赵康年没说什么,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两人刚走到楼下,准备去停车场,一个穿着护士长制服、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迎面快步走来,差点撞上。
“哎哟!赵……赵律师?”女人抬头,看到赵康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笑容,“真是您啊!刚才在楼上就看着像!您怎么来我们这儿了?”
“张护士长。”赵康年显然认识她,微微颔首,“陪同事来处理点公事。”
张护士长热情的目光转向纪书漾:“这位是……”
“我们所里新来的纪律师,纪书漾。”赵康年介绍。
“纪律师,您好您好!年轻有为啊!”张护士长笑容满面地打量纪书漾,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咦?这姓……纪?纪医生是您……”
“是我哥。”纪书漾坦然接话,语气平静无波。
“哎哟!瞧我这记性!我就说看着有点面善呢!”张护士长一拍大腿,笑容更热络了,“纪医生可是我们神外的顶梁柱!技术好,人又负责!就是太拼了,你们家里人可得好好说说他,别总把医院当家!上次胃出血吓死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话多了,讪讪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那个……纪律师,赵律师,你们忙,你们忙!回头聊!”说完急匆匆走了。
纪书漾面上没什么表情。
张护士长那熟稔又带着点家长里短的语气,还有那句“家里人”,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能感觉到赵康年投来的目光,平静,却带着穿透力。
“走吧。”赵康年收回目光,率先朝停车场走去。
回程路上,车厢里异常安静。
纪书漾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西装布料,按在胸口的硬币上。
“你哥哥,”赵康年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是个好医生。”
纪书漾心头一紧,转头看向赵康年。
赵康年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做医生难,做顶尖的医生更难。一招一式,都是人命关天,背后是常人熬不了的夜,扛不住的压力。”
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变化,“做律师也一样。接了案子,担的就是当事人的身家性命,容不得半点‘感情用事’。”
“心不稳,手就会抖。手一抖,输的就是别人的人生。”
纪书漾沉默着,咀嚼着赵康年的话。这不仅仅是评价,更像是一句沉甸甸的告诫。
他想起刚才在医院,张护士长提到哥哥“胃出血”时自己心头那一瞬间的抽紧。
那种牵绊,赵康年看得一清二楚。
“我明白,赵老师。”他低声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眼神更加沉凝。
当晚,纪书漾在律所熬到快十点,才把赵康年交代的业委会成员背景风险分析整理完。
合上电脑,颈椎发出抗议。
写字楼里只剩下零星灯光。
他拿起手机,屏幕安安静静。
回到青石巷,屋里依旧一片漆黑。
他摸黑换了鞋,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保鲜盒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饺子,是纪时泽上次休息时包的。
旁边还放着一盒洗好的草莓,顶上贴着张便利贴,龙飞凤舞两个字:“吃。”
纪书漾撕下便利贴,指尖在那两个字上摩挲了一下。
冰冷的饺子他没动,洗了几颗草莓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疲惫的口腔里蔓延开。
他走到纪时泽紧闭的卧室门前,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接下来几天。
纪书漾白天在赵康年的高压下高速运转,处理物业纠纷的后续交锋,准备与医疗设备供应商的谈判材料,还要抽空去律所附近看房子。
晚上回到青石巷,多半是面对一室冷清和冰箱里留给他的食物。
他和纪时泽的交流,压缩成了手机里极其简短的碎片:
Aaa.小漾:物业咬死程序问题,赵律让我查业委会投票签名的原始送达记录。
Aaa.哥哥:嗯。抽屉里有胃药,自己拿。
Aaa.小漾:设备供应商谈判,赵律主攻,我补充合同漏洞。他们法务有点慌。
Aaa.哥哥:有急症。
对话干涩得如同工作简报。
偶尔纪书漾深夜回来,能在客厅茶几上看到摊开的医学期刊和喝剩的半杯水,证明纪时泽回来过,又离开了。
那枚硬币成了深夜里唯一的慰藉,紧贴着心口,冰凉又滚烫。
这天下午,纪书漾跟着赵康年再次来到市医院,与医疗设备供应商进行第二轮谈判。
对方派出的法务总监姓钱,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神闪烁。
谈判室气氛十分凝重。
赵康年主导着节奏,条分缕析,将对方提交的所谓“不可抗力”证据批驳得体无完肤,语气沉稳却字字千钧。
钱总监额头冒汗,试图狡辩:“赵律师,芯片短缺是行业共识,全球性的……”
“钱总监,”纪书漾适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切入,他翻开一份准备好的文件,“这是贵司在过去三个月内,向其他三家国内三甲医院成功交付的同型号设备记录,时间点恰好在你们声称因‘芯片短缺’无法向我方交付的期间。”
“这是否意味着,贵司的‘短缺’,是选择性地发生在我院身上?”他将文件推到对方面前。
钱总监脸色一变,抓起文件翻看,手指有些抖。
赵康年没给对手喘息的机会,紧接着施压:“此外,根据合同第8.3款,即便存在部分免责情形,贵司仍有义务采取一切合理替代方案减轻损失。”
“我们了解到,市场上存在可替代的B型号设备,性能参数与我方采购的A型号基本一致,且供货充足。贵司是否积极寻求过替代方案?为何从未向我方提及?”
钱总监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气势彻底垮了。
最终,在赵康年强大的攻势和纪书漾精准的助攻下,对方不得不放弃了“不可抗力”的免责主张,承诺一周内先行交付部分核心设备应急,并承担合同约定的高额违约金,后续赔偿再议。
走出谈判室,张科长握着赵康年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赵律师!太感谢了!您可帮了我们大忙了!还有纪律师,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纪书漾脸上带着微笑,谦逊地应对着。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走廊尽头。
那里是神经外科病区的方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