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是例外

　　潮汐岛的下午，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和海风的咸涩，但更浓重的是飞扬的尘土和工人们劳作时粗重的喘息声。劫后的民宿，不再只有绝望的寂静，取而代之的是铁锹铲动碎石瓦砾的铿锵，电锯切割断木的尖啸，以及工人们彼此呼应的号子声——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抢修战役正式打响了。

　　赵晚莞不是那种只会在图纸和电话后面指挥的设计师。她深知时间的紧迫和金筑奖梦想的重量。大中午的，她和顾易就开车拉来了满满一后备箱的矿泉水和成箱的面包、火腿肠、方便面等简易但能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

　　“大家辛苦了！先喝口水，垫垫肚子再干！” 赵晚莞的声音在嘈杂的工地上响起，她亲自把水和食物一份份递到满身泥污、汗流浃背的工人手中。她的脸上没有了上午的泪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分发完补给，她并没有离开。她挽起衬衫的袖子，露出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小臂，戴上工地用的粗布手套，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清理废墟的行列。

　　“小赵设计师，这活儿脏，你别……” 一个工人想劝阻。

　　“没事！多个人多份力！” 赵晚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她弯下腰，和工人们一起，用力搬开断裂的木梁，清理散落满地的碎玻璃和扭曲的金属件。尘土很快沾满了她的裤腿和运动鞋，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在沾着灰尘的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她的动作或许不如熟练工人那般高效，但那份专注和拼命的劲头，却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顾易在现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那个上午还在他怀里脆弱哭泣的女子，此刻像一株倔强的植物，深深扎根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用她纤细的身躯，与沉重的废墟抗争。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薄雾，勾勒出她搬运重物时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那份专注和坚韧，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顾易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走到物资堆放点，也拿起一副手套戴上。他选择了一个靠近赵晚莞的区域，开始清理搬运。他身材高大，力气也足，搬起沉重的混凝土碎块和断裂的梁木显得轻松不少，无形中减轻了赵晚莞那边的压力。

　　两人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在尘土飞扬中默契地配合着。顾易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倔强的身影。

　　突然，赵晚莞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她正试图搬开一块边缘锋利的破木板，木板上一根凸起的长钉猝不及防地划过了她戴着手套的手背！粗布手套被瞬间划破，鲜红的血珠立刻从一道不算深但清晰可见的伤口里渗了出来，染红了手套的破口。

　　赵晚莞只是皱了皱眉，飞快地看了一眼伤口，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渗出的血珠，仿佛那微不足道。她甚至没有停下动作，又弯腰想去搬旁边的一块石头。

　　“停下！” 顾易低沉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几个大步跨过来，一把抓住了赵晚莞再次伸向石块的手腕。

　　赵晚莞被他突然的力道拽得一愣，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怎么了？我没事，就划了一下……”

　　“划了一下？” 顾易的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薄怒？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到旁边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小心地脱下她那只被划破染血的手套。

　　伤口暴露在阳光下，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有些触目惊心，还在往外渗血。顾易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叫没事？” 他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他从自己车上的应急包里迅速翻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真不用，顾易……” 赵晚莞想抽回手，觉得有点小题大做。

　　“别动！” 顾易的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强势。他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手，动作却异常轻柔。他用碘伏棉签仔细地擦拭着伤口，微凉的刺痛感让赵晚莞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但顾易稳稳地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他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她的伤口，浓密的睫毛垂着，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认真。赵晚莞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切的担忧，刚才搬运重物时那股强撑的劲儿，忽然就泄了下去。手腕处传来他掌心温热的触感，以及碘伏带来的微微刺痛，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让她心头发软的感觉。

　　她不再挣扎，安静地任由他处理。看着他撕开创可贴，仔细地贴在她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好了。” 顾易贴好创可贴，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直直看进赵晚莞眼里，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无奈的心疼：“晚莞，我知道你着急，想抢时间。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受了伤不处理，感染了或者留下疤，只会耽误更多时间。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看着你受伤还硬撑，有人会担心。”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赵晚莞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她看着顾易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脸颊微微发热，心头那股倔强和焦躁，奇迹般地被他这直白而温暖的“担心”抚平了。

　　“嗯……知道了。” 她垂下眼帘，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点温顺，“谢谢。”

　　顾易这才松开她的手，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去那边阴凉地歇会儿，喝口水。剩下的活，有我。” 他指了指不远处堆着矿泉水和食物的角落。

　　这一次，赵晚莞没有再逞强。她点点头，听话地走向休息点。坐在简易的塑料凳上，喝着微凉的矿泉水，看着顾易重新投入清理工作的高大背影，他正利落地扛起一根沉重的断木走向堆放点。手背上创可贴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阳光渐渐变得炽热，工地上尘土依旧飞扬，汗水浸湿了每个人的后背。但在这片忙碌与辛劳之中，赵晚莞的心底，却因为那一道伤口、那一句“担心”，以及那个默默扛起重担的背影，而悄然升起一股暖流，驱散了废墟的阴霾和时间的重压。她握紧了水瓶，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

　　夕阳的金辉为狼藉的工地镀上了一层暖色，也拉长了工人们疲惫离去的影子。喧嚣了一天的潮汐岛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海风拂过废墟的呜咽声。清理工作告一段落，虽然离完成还很遥远，但至少大块的障碍物已被移开，为后续的修复工作扫清了场地。

　　赵晚莞直起酸痛的腰背，抹了一把额头上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痕迹。她环顾四周，看着这片依然触目惊心但总算显出一点轮廓的民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心底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那是行动带来的力量感，驱散了昨日的绝望。

　　她转过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不远处的顾易身上。他正弯腰将最后几块碎砖搬上推车，夕阳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和被汗水浸湿后紧贴在身上的T恤轮廓。他的裤子和外套也沾满了泥污，袖口甚至被尖锐物划破了一道口子，整个人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几分。

　　一股强烈的感激和歉意瞬间涌上赵晚莞的心头。他本不必如此，却陪她在这里耗了一整天，像个真正的工人一样出力流汗。

　　她深吸一口气，朝他走过去。“顾易。” 她的声音带着劳作后的沙哑。

　　顾易闻声直起身，看到是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眉宇间也难掩倦色：“累坏了吧？”

　　“嗯，还好。” 赵晚莞点点头，目光落在他弄脏甚至破损的衣服上，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歉意，“今天真的谢谢你。” 她指了指这片清理出来的空地和顾易身上的污渍，“帮我做了这么多。害得你衣服都弄脏弄破了，太不好意思了。”

　　顾易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在意地拍了拍袖子上的灰，笑容依旧温和：“衣服脏了破了算什么，洗洗补补就好。倒是你，” 他目光关切地落在她贴着创可贴的手背上，“手还疼吗？累了一天，回去好好休息。”

　　他语气里的自然和毫不在意，像一股暖流，熨帖着赵晚莞疲惫的心。看着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关切和真诚，赵晚莞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感，伴随着巨大的安心感，在她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赵晚莞在心里默默地想。从豆豆生病时的守护，到台风天不顾危险地追赶，再到今天默默无闻地陪她在这里挥汗如雨……他的好，是那种润物细无声，却能在关键时刻为你撑起一片天的可靠与温暖。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这份珍贵的品质。

　　然而，这份悸动刚升起，就被一股冰冷的自卑和恐惧迅速浇灭。她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顾易曾经提过的，那位前女友的只言片语——漂亮、耀眼。再看看自己，此刻灰头土脸，手上还带着伤，整天泡在工地里，和“精致”、“漂亮”这些词完全不沾边。

　　她拿什么去比呢？一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她的心。顾易对她好，或许只是因为他是好人，因为她是邻居，因为豆豆喜欢她，因为同情她的遭遇……如果她贸然表露了心意，会不会连这份珍贵的关心和陪伴都失去？会不会让两人之间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和温暖，瞬间变得尴尬难堪？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疼痛的酸涩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愫，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让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想，不能奢望。就这样，做朋友，做邻居，就很好。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赵晚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避开了顾易过于温和的注视。

　　顾易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一瞬间的低落，但只当她是太累了，点点头：“好，路上小心。”

　　两人各自走向自己的车。赵晚莞拉开车门坐进去，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闷得发疼的情绪压下去。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发动车子，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打开了车载音响，将音量调大。动感的流行音乐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震耳欲聋。

　　她需要这声音，需要这噪音！需要它来填满这寂静，需要它来驱散脑海中不断浮现的顾易的脸——他担忧的眼神，他温和的笑容，他扛起断木时有力的背影，还有那句让她心头发软的“有人会担心”……

　　音乐声轰鸣着，试图掩盖心底的声音。她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强迫自己专注路况。可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绪，却像顽强的藤蔓，在震耳的音乐缝隙里疯狂滋长。他的好，他的温柔，像慢性的毒药，让她不知不觉沉溺其中；而她的自卑，她的退缩，却又像冰冷的锁链，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

　　越是想逃离，就越是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悸动的存在；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奢望，那份因他而产生的温暖和心动就越是鲜明地灼烧着她的心。

　　为什么这么痛苦？赵晚莞咬紧了下唇。明明只是认识几个月的邻居，明明只是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可为什么，那种想要靠近又害怕失去的恐惧，会如此强烈地撕扯着她？

　　她不敢去看后视镜里那辆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属于顾易的车。只是将音乐声开得更大，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的胡思乱想，隔绝掉那份让她既甜蜜又苦涩，想要靠近又拼命逃离的心动。

　　车轮碾过归途，夕阳沉入海平面。车厢里，震耳的音乐掩盖不住一颗心在理智与情感间挣扎的痛苦回响。赵晚莞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再也无法轻易拔除了。而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轰鸣的乐声中，独自品尝这份尚未开始，却已让她痛彻心扉的暗恋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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