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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这是一场突来的大雨
先有两声响雷开路,紧接着便哗啦啦瓢泼而至
整个皇宫都被这雨幕模糊了颜色
宋翾站在仰止殿前的御阶之上,头顶是一把木黄的油纸伞,可那伞却不能完全将雨水遮住,已然浇湿了他半身金紫,他偏还站在那雨里,似是要故意为难为他撑伞的太监。
可那太监虽一身太监服,却身姿潇挺,面色从容,像是乐意淋这场雨。
二人都在看着这场大雨,沉默着,却脊背都挺出峭骨峥嵘之态,似是在与这倾天而来的大雨对抗。
两个时辰前,还是阳光普照,宋翾是在一片白光中醒来的,他已昏睡七天,这七天来,已有好些事尘埃落定,却又有好些事纷然乍起,所以他一醒来,得了百里静消息,不顾虚弱的身体,执意进宫面圣,只为请罪。
这是请罪最好的时机。
现在宋翾站在雨中,已然是无罪之身了,不但如此,皇帝已决定让宋廻接任平州刺史之职,令公振以巡察使出使平州,与宋廻携手整肃平州官场不正之风。
这算是皇帝对他的补偿,给了他亲人朋友一条不错的路,也是为逼他收回那句“臣自请归去,于山野间打发残生”之言。
皇帝是绝不会让他离开的,就是死,也要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我还能出得这高墙吗?”
宋翾问的是身边的奢宴,也是一种自问。
方才他君臣二人一番对答,奢宴就在一旁,饶是奢宴见惯皇权之威,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当皇帝看过宋翾的奏表后,那神色真是令奢宴一生也琢磨不明白,似喜,却不知为何而怒,却又不知为何又息怒,然后是叹,是悲,是关切,也是杀意。奢宴像才知道,原来一个帝王,可以在瞬间转换无数种情绪,最后归于泰然,以世外之态为自请有罪的臣子辩驳,他是要与天下辩,与百官辩,与自己辩,还宋翾清白。
奢宴一路听来,只觉辩得实在精彩,纵然百官齐来,也只会无言以对。
皇帝最后就是要把自己也辩服的,所以他最后问宋翾,“怀莫可就是当年窃取兵符之人你知不知道?”
宋翾则答:“臣早已查得。”
“为何纵容他存活至今?难道你不恨他?”
“恨!可当时平州方定,民心不稳,非陆为亲信不可安抚民沸,臣不能杀他。”
“现在可杀?”
“豢养恶怒欺男霸女,庇护亲信草菅人命,为一己之私利逼民众反乱朝廷,已失尽民心,可杀,更该杀!”
皇帝就很满意,才将威严收起,露出慈祥,若非如此,奢宴都不知道宋翾还出不出得这宫门。
二人已被这大雨阻在这御阶之上一炷香了,此时周遭暗沉沉一片,风雨飘摇之下,令奢宴心中生出苍茫之感,扭脸去看宋翾,更添‘帝王无情’之悲凉。
不过一年而已,当初纵情皇城之上,俯瞰万物,藐视公卿,唯我独尊,令人爱恨难自禁的少年,也会把那似要与天地比肩的傲气与筋骨软服在至高皇权脚下,虽多半为的还不是自己,却更令奢宴感到难过。
他感觉到了宋翾的痛,那是宋翾一身傲骨与求生之间的博弈,他似听见了宋翾在诵读自己‘罪恶’时内心那个少年的嘶吼,宋翾伏地请罪时三百六十块骨头的折响,到现在,他还听得见那些声音。
如果今天宋翾只来请罪,而不请白身归去,皇帝会放过他吗?皇帝会将他树立的数条罪状逐一辩驳吗?
这君臣二人相伴从边塞一城到疆土燎原,其间所产生的情谊是任何一种关系都比拟不了的,对彼此的了解也是任何人无法超越的。宋翾请罪归去,皇帝辩罪挽留,看似君臣相惜,可其中利害往来他二人皆心知肚明,也都在刻意将此事化去,就是有痕,也只淡淡一抹,不至成为他二人之外的人可利用离间的利器,只是他二人较量的一根引线。
就像宋翾请罪书中只提他失察渎职、同僚相恶、冷落民生,却不是外间所传以权谋私、势逼百官、草菅人命,也只字未提他人之过。
奢宴侍从皇帝,宋翾到底有没有罪,他知道皇帝一清二楚。有时候,宋翾的罪必须有,正如诛杀杜雄欢,那是皇帝挥向宋翾身上无数只手的利刃,尽管宋翾从不觉得那些人伸出来的友好之握会撼动帝位,但今日,宋翾的罪不可有,只看他在自己已陷不利局势下还能砍去东宫一条臂膀,皇帝就不能让他有罪。
如今储君与丞相为一家,正令皇帝寝室难安。其实无论杀害童宝麟的真凶是谁,甚或那老妇人的儿子死于谁手,皇帝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牵动这些人事背后的人,而这些人,正需要宋翾牵制,所以他要为宋翾辩驳。
他心里明白,宋翾是忠君的。
二人争锋相对,一说有罪,一说无罪,从头至尾,提及的人也只宋翾一个,那些造事之人,却是二人刻意避免谈论的,到了最后,便以君恩臣情给这出闹剧定了性——帝师无罪。
可谁有罪?有罪的是谁?
他们清楚,但谁也不提。
奢宴思绪万千,他做暗卫时,根本不会去想这些,还是他跟在皇帝身边,看得多了,才越发理解宋翾当初对他那般坦诚的良苦用心。
宋翾面色青中泛金,正是伤重的表现,奢宴一直好想问,到此刻,借着雨声遮掩,他才问道:“方才殿中你说,你的生命还剩一年半载,是真的吗?”
宋翾露出一丝笑意,却是悲欢难测,“大概是吧。”
奢宴就脸色一横,“是三辰五星?”
以三辰五星的能耐,这么多年来,若真有心救宋翾,绝不会令宋翾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宋翾道:“他们还不敢。”
奢宴立刻反应过来,三辰五星在朝中一无根基,二无背景,若是聪明人,正要借此机会依附宋翾才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倒像真一心观天象测吉凶,炼丹修行,不问世事,可细想来,他们真正依附的是皇帝。
奢宴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齿寒,“是他!”
二人本为知己,宋翾自然听出奢宴胸中愤懑,就对着奢宴一笑,意在开解。
奢宴心头一苦,他不在局中,尚心悲神愤,宋翾局中之人,还能有这一笑,到令他生出惭愧之感,‘我归’之念又起,一时回神,问:“我能做什么?”
宋翾没答话,伸出手去,却见那雨水穿过他指缝,一线线垂落地面,奢宴一惊:“你的武功……”
“半数已失。”雨渐渐歇了,宋翾一握,就有水珠从指掌中迸出,停顿一瞬,又四溅开去,“我却因此而活。”
“是那个姓萧的?他能救你?”
宋翾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奢宴竟有种宋翾的锋芒与飞扬皆已湮灭在他这一叹中,也不知那姓萧的什么来头,竟能让宋翾为了他束手束脚。
然后宋翾忽一仰头,眼中厉色一闪。雨停了,皇宫又逐渐清晰起来,似是还崭新一般,这座皇城本来也还很年轻,正如他二人本来也还很年轻。
奢宴望着宋翾,已知他心中已有了无数的安排与计划,并因此把一直按在胸中的野心又拔擢起来,更加谨慎地滋养着。
“停了。”宋翾从伞下走出,一步一步下得御阶,传声奢宴道:“活着,直到无需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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