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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车子又骑出一段距离,快到下一个路口时,为了避让踩着夕阳肆意奔跑的孩子,暂时停在了一棵老榆树下面。
宋清握着车把手,盯着前方墙上和谐社会的标语,呼出一口浊气来。跟秋千似的忽高忽低晃荡了一天的心绪,可算随着方才的一番话落到了地上。
“宋清……。”
晚风混着嬉闹晃动着树叶,顺带把林鸢的声音带到了她的耳边。
宋清微微侧过头来,却见林鸢迅速用竹签扎起一颗带着些许温热的章鱼小丸子,递到了自己嘴边。
“喏,仗义执言的谢礼。”
宋清沉默了两秒,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谢礼还带转手的?林鸢同学,你可真大方。”
显而易见的调侃火速爬上了林鸢热度未退的耳朵,她下意识将举着丸子的手往后缩了缩,嘴硬道:“爱要不要。”
只是她的话音未落,宋清却忽然伸出了手,如同抓捕某只试图逃脱的猎物般,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清晰的微凉触感仿佛细微的电流从指尖窜过,一路势如破竹的酥麻占据了整只手臂。
就在林鸢猝不及防的浑身一僵时,宋清就着她的手,低头张口,轻轻咬下了那颗章鱼小丸子。
她细嚼慢咽地将丸子吃下,神色如常地松开了手。转回头,继续看着前方的路。
只留下一句味道还行的评价,伙同残留的触感和温热的呼吸,一凉一暖的交替着在林鸢脑海里作乱一般回放着。
林鸢甚至没意识到车子是什么时候重新启程的,直到一段颠簸打断了脑子里那些不断切来切去的片段。
修了一个夏天甚至更久的马路,没有给任何一个经过的人好脸色。
“坐稳。”宋清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的带着人行驶在路上。
“嗯。”林鸢下意识习惯性的抓住了宋清腰侧的衣服布料,又在指尖传来温热的体温时触电般的立刻松开。
宋清看着前方的路,对她突如其来的动作,表现得格外淡定:“抓稳。”
“嗯……。”林鸢小声应着,手却只敢规规矩矩地抓着身下的车座边缘,再也不敢碰着身前之人的一点衣角。
宋清似乎觉察到了她试图隔开距离的意思。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过多地表示,任由林鸢一个人的思绪沸反盈天。
如同设置好行程的机器人,她把车停在了正确的位置,沿着走进熟悉的小巷到达单元楼下。甚至颇为礼貌地打开了铁门,示意林鸢先行进入。
像极了方才慷慨为人拂去燥热的风,却又吝啬到只在人身上停留几瞬。
老旧的家门在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瞬间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林鸢如梦初醒般地深吸一口气,跟着宋清的脚步,走进了那片光亮之中。
至于那些理不清的思绪和怦然的心动,或许可以暂时藏在这片温暖的夜色里。
外婆带着笑意走向二人,接过林鸢递来的绿豆和饺子皮时,眼神在那标着章鱼小丸子的塑料袋上打了个转。
“哎哟,还买了零食?”
林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袋子递过去:“小宋老师给我买的陪逛菜市场的谢礼,我给您留着,待会儿一起吃。”
“还是小林贴心,哪像某些人。”外婆乐呵呵地接过,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在换鞋的宋清。
“上回去看露天电影的时候,自己偷偷吃独食,一个都没给我留!”
外婆的话,猝不及防的将林鸢早有松动的记忆之门彻底推开。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背景音乐中,两人挤在巨大广告牌投下的狭窄阴影里,躲避着某个相熟的长辈。
她们靠的很近,小丸子香气和宋清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混合在一起。
在将那句“从此不敢看观音”的台词翻译成英语后,她数着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等着宋清将头转向自己。
她想看看那张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听听她会说什么话,会不会一脸恶心的立刻把自己推开。
而几个呼吸后,比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早到的,是比方才更为炙热的急促呼吸。
那是宋清在她多年明里暗里地观察中,难得一见显露的慌张。
“还说下次一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外婆的声音把林鸢从回忆里拽了回来,她一边美滋滋地吃着丸子,一边继续吐槽宋清。
宋清换好鞋,语气带着点无奈:“您现在不就正在吃吗?”
“那也改变不了你上回吃独食的事实。”外婆理直气壮瞪了她一眼,“行了行了,快洗手来包饺子!”
看着祖孙俩斗嘴,林鸢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她偷偷瞄了宋清一眼,发现对方耳根似乎有点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外婆的吐槽,还是也和自己一样,想起了那个有些特别的夜晚。
饺子馅料是早早就调好的,饺子皮是现买的,留给她们发挥厨艺的步骤只剩下了较为简单的一步:包饺子。
本着反正都是自己人吃,只要不漏就算及格的原则,外婆对宋清的要求预期属实不算太高。然而,在看到那些个“惨不忍睹”的玩意儿后,老人家立刻开始心疼起了粮食。
“别糟蹋饺子皮了,你先把这一堆拿去煮了。”
看看林鸢手里那圆润饱满的饺子,又看了看自己那些个奇形怪状的大作。事实胜于雄辩的情况下,宋清没能反驳。她默默放下了手里那张破了的饺子皮,端起盘子走向厨房。
想起某人的厨艺,林鸢倒是有些操心这顿饭会不会变成最后的晚餐。
见她那脑袋跟电风扇似的左右摇摆,外婆脸上带着笑,捏了个形似元宝的标准饺子往盘子里一搁。
“她爸妈工作忙,哪有时间给她做饭。我得了空就包些饺子,分装成一袋一袋的给她冻在冰箱里,她放学回来煮一煮就能吃。咱们多包点,冻一晚上,明天你带点过去。”
这些日子来,需要感激的地方实在太多。林鸢抬头细细将这张慈祥的面容记下,却在看到那双莫名与去世奶奶相似的眼睛时,没忍住红了眼眶。
“嗯,谢谢外婆。”
不知是宋清久经考验的技术,还是外婆调的肉馅加成,今晚这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格外美味。
没人提起成绩,更没人点破明天的离别。好像一切酸甜苦辣都被细细剁碎包在了这些白白胖胖的饺子里面,伴随着欢声笑语刻在了记忆里。
只是,欢乐总是短暂的。那些饭时调动的情绪,终会随着浴室花洒落下的最后一滴水而平息。外婆房里的鼓词声停了,老年人独有的鼾声,在这个彻底安静下来的夜晚里若影若现地飘着。
两人并排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默契地用平稳的呼吸声,掩盖同样清醒而纷乱的思绪。
白日的风暴、隐秘的心事、还有那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的,属于对方的熟悉气息,都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良久,在一片寂静中,宋清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空气中的粘稠与暧昧。
“法律,是社会运行的最低道德底线。但即使是这样一条底线,依然有成千上万的人选择逾越。所以,你不能奢望所有人的言行,都能达到一个尊重理解的高道德标准。”
她顿了顿,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不清的图案,似乎在组织语言。
“思想的进步,根植于整个社会文化环境的变迁。而人们潜意识里追求的第一要务,却往往是稳定。他们抗拒的,有时并非新事物本身,而是改变所需的调整成本和勇气。”
这一长段略带学术气息的冷静分析,像一股清冽的泉水,缓缓流入林鸢焦灼不安的心田。
她下意识地自己蜷缩在被子里,鼻子微微发酸,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林鸢。”宋清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几秒的语气里带着郑重,“你很勇敢。”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鸢心中那道强忍了许久的闸门。一直压抑着的委屈、惶恐、以及被理解、被肯定的巨大酸楚,汹涌而出。
夺眶而出的眼泪,迅速浸湿了枕巾。她下意识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声,却以抑制住肩膀发出微微的颤抖。
她知道宋清会懂。懂她的恐惧、挣扎和那份微不足道却用尽全力的勇敢。也大概猜到宋清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给自己这个麻烦学生做心理疏导。
但宋清给予的不只是安慰,还多了一份基于深刻认知的近乎笨拙的支持。
就在林鸢无声哭泣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异常温柔地轻轻覆上了那只攥着薄被,仍在轻颤的手背。
黑夜中,极力压抑的细微啜泣骤然一瞬,转而像是得到什么依靠似的,大胆泄出了些断断续续的抽噎。
而那只手始终静静地覆在那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林鸢的眼泪才慢慢止住。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悲伤、释然和巨大安心的疲惫。
理智告诉她该把手抽回来,然后向这位不辞辛劳开导学生的小宋老师道声谢,最后顺理成章的把这一夜翻过去。
但压抑多年、逐渐占据上风的情感却催促着她得寸进尺。她想再感受一次宋清掌心的温暖,即便这个过程如同往常一样,只会持续几秒。
于是,她动了动被宋清按住的手,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的手心向上,试探地轻轻回握了一下那只微凉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宋清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像那个连风里都带着梁祝幽怨曲调的夜晚一般,在惊慌失措中一点点地将自己抽离。
她闭上了眼,用一种不容自己后悔的力道,将那只小心翼翼接近的手包裹在了掌心。
她终于接住了化蝶一梦中,那只不管不顾冲向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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