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认领

　　夜晚的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

　　夏萤下了车，一路冲进急诊大厅，长发和裙摆扬在身后，赤着双脚的慌乱之色招来不少打量。

　　她像一只无头苍蝇，抓住每一个路过的护士和医生，语气焦急，“请问有没有一个姓陈的病人送来？年轻男性，头部受伤的！他在哪里？”

　　她脸上的妆被汗水晕开，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双惊慌的眼睛。

　　“夏萤？”

　　一个带着不确定的低沉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夏萤猛地回头。

　　陈见苏就站在不远处的缝合室门口。
　　他额角贴着一大块纱布，边缘还渗出些许暗红，颧骨处有明显的青紫和擦伤，白色T恤领口沾染了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手背上也残留着擦拭过的血痕。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身姿依旧挺拔。

　　夏萤在看到他的一刹那，悬到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一半，但掠过他脸上的伤和身上的血，心依旧被狠狠地揪住。

　　脚底的疼痛令她几乎是踉跄着走到他面前，目光急切地逡巡在他身上，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急喘，“你…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头怎么样？”

　　她下意识想伸手去碰他额角的纱布，手指却在半空僵住，犹豫着放下了。

　　陈见苏被她一连串的关心和眼中滚动的泪水砸得心头一窒，愣在原地维持着那副诧异的神色。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明明衣着华丽，却赤着双脚，更从未想过她会出现在这里。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在他迟钝已久的心房里冲撞，蔓延开一阵尖锐的酸麻。

　　“我没事。”他压下异样，声音有些沙哑，但尽量平稳，“皮外伤，已经处理好了。”

　　听到他亲口说没事，夏萤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庆幸之余，她看着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陈见苏，我…”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所有勇气，“我有话要跟……”

　　“陈见苏！陈见苏！你在外面吗？我好疼……”缝合室里突然传出孙妍希带着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陈见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缝合室方向看了一眼，眉头蹙起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一丝责任。

　　他快速打断了夏萤的话，“孙妍希在里面缝针，情绪不太稳定。我先进去看看她。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转身便推门又进了缝合室。

　　那扇门并没有关严，夏萤怔怔地站在原地，透过门缝，她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

　　孙妍希躺在治疗床上，脸色苍白，泪眼婆娑，她的头部包裹着纱布，身上的白色外套浸染了一大片刺目的鲜血。

　　夏萤看见陈见苏快步走到她床边，低声安抚了几句，而后，孙妍希一把捉住他的手，再没有分开。

　　不管剧组私下里如何议论他们的关系，不管甜甜添油加醋在耳边说过什么，即便是她亲眼看见过孙妍希刷房卡进了他的房间，在没有亲耳听到他承认之前，夏萤仍旧对这段关系抱有一丝误会的幻想。

　　这何尝不是她辗转难眠时心生悔意的体现？

　　可那点未曾表露、甚至带着愧疚的心意，在孙妍希豁出命的付出面前，算什么？

　　这一刻，所有翻涌的情绪瞬间冷却，冲到嘴边的悔意和即将豁出去的坦诚，也都被她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夏萤看着里屋那一幕，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闯入别人世界的小丑。

　　忍住伤心转过身，夏萤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赤着脚离开了急诊走廊，再也没有回头。

　　缝合的疼痛令孙妍希几乎快要晕厥过去，陈见苏的手背被她的指甲刻出血印子，直到医生叮嘱过后续防护退下，孙妍希才缓缓松了手中力道。

　　可陈见苏正要抽回麻木的手时，孙妍希又一次牢牢地握紧，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陈见苏，你跟我在一起吧。”

　　尽管心有愧疚，床边的人仍旧不为所动，他甚至满脑子都是刚才在走廊看见的那幕。

　　夏萤眼中毫不掩饰的焦急和紧张，如同一簇微弱的火苗，投向他早已被迫沉寂的心湖，那潭死水之下，是试图重新燃烧的欲望。

　　他毅然决然地抽出手，握着拳头答复她，“你不该冲过来为我挡那一下，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被拒绝的人闭了闭湿润的眼睛，哭着控诉他的冷血，“我都头破血流了，你怎么心还这么硬？”

　　“对不起。”陈见苏只有抱歉，转身时留下一句，“你休息吧，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孙妍希没有再挽留，她的尊严也需要有所保留，为他挡的那一下是出于当下的本能，只是借着此刻的时机赌一把他的良心，但感情强求不来，更不是一份愧疚所能捕获。

　　陈见苏头也不回地走出缝合室，他心里还惦记着夏萤，以及那番未脱口而出的话。

　　然而，走廊空空如也。

　　他找遍了急诊大厅、门口，甚至跑到医院外的夜幕中张望，她却早已经没了人影。

　　陈见苏一宿没合眼，在医院折腾到第二日返回酒店，从同事口中得知夏萤一早便发车前往上海登机。

　　突发昨晚的混乱状况，并无延迟今天的拍摄计划，但孙妍希的伤需要休养，只能暂时离组，剧组氛围有些沉闷，而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也随着夏萤的不告而别沉寂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陈见苏明显魂不守舍。杀青仪式一结束，甚至没有参加杀青宴，连夜乘航班返回了江城。

　　飞机落地，江城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走出机场，看着车水马龙踌躇了一会，才拿出手机拨打夏萤电话。

　　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时，陈见苏顿时没了耐心，他尝试用微信联系，然而屏幕上却赫然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令他透不过气，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他，比额角还未痊愈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痛和烦躁。

　　他狠狠喘了一口气奔进夜色中，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念头。

　　这一次，他不想再猜测，更不想再错过。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夜晚的霓虹，透过车窗在夏萤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她刚结束一个广告拍摄。

　　“行，我知道了。”刘亚掐断那头电话，偏过脸时，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发呆的夏萤，突然开口，“萤萤，你跟陈见苏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前是纯洁的朋友，期间有过无数遐想，但如今都戛然而止。

　　她没有回答，依旧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奕程那个混世魔王，当初要不是被人扒了底裤，不检点的私生活闹得人尽皆知，他也不会消停，你也没那么快摆脱他。”刘亚一声冷笑，“说起来，那件事之后，受益最大的人就是你！”

　　夏萤不明白刘亚话里传递的意图，回过头直视她的打量，“怎么突然说起他？”

　　“你那晚不顾我劝阻离开饭局，不就是为了去医院看一眼陈见苏？你不是问我王奕程为什么打他吗？用你还算聪明的脑袋瓜子想想！”

　　刘亚的话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夏萤脑海中某些混沌的线索，她忽然呼吸急促，感到一丝坐立难安。

　　刘亚没有错过她眼中的震动，冷哼一声，语气更加刻薄，“别跟我说你们两只是简单的朋友关系！他跟王奕程无仇无怨，能三天三夜不睡觉追着他行踪，弄得他在大众面前颜面尽失，本质上就是为了你！不过夏萤，我再警告你，你现在正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期，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人等着抓你的把柄！谈恋爱，尤其是跟一个摄影师谈恋爱！你想都别想！除非你想一辈子当个不上不下的广告艺人，或者干脆回家卖你舅舅的炸串去！”

　　“我没有…”夏萤下意识反驳，声音却显得心虚无力，突如其来的真相令她心底挣扎，更令她感到一阵窒息。

　　“没有最好！”刘亚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上次我叫你给周文斌打电话道歉，投资人那边并无怪罪，但下一次，这种状况绝不允许再发生！”

　　刘亚还有事，提前在目的地下了车。

　　夏萤本想去舅舅那里待一会，可此时此刻，心里过于难受和压抑，吩咐司机还是回了杏林路公寓。

　　回到公寓楼下，夜已深沉。

　　电梯缓缓上行，数字不断跳动，夏萤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着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缝合室里的那幕。

　　她尝试咬紧唇让自己清醒，也试图将这些阴暗驱除脑海。

　　“叮——”电梯门打开。

　　她低着头往外走了一段路，猝不及防撞入一个带着夜露凉意的怀抱，一股熟悉的、清冽的薄荷水味瞬间将她包裹。

　　夏萤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陈见苏正站在她公寓门口，走廊顶灯在他身上投下晦暗的光影。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脸上的淤青和结痂都未消，下颌线绷得极紧，眼底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除此之外，还翻涌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他显然在这里等了很久。

　　夏萤喉咙发紧，下意识后退半步，想拉开距离，脊背却抵住了冰凉的墙体。

　　“为什么又删了我？”陈见苏开口的声音低哑，甚至能听出些砂砾感，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逃避，“那天晚上在医院，你想跟我说什么？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说吧。”

　　一连串的问题轰然砸过来，带着他特有的固执和焦灼。

　　夏萤别开脸，强装镇定，心底却乱成一团。

　　他对她的好，向来沉默而盛大，而她连一句真心的“谢谢”和“对不起”都没能好好说出口，就因为看到孙妍希不计后果的付出而仓皇却。

　　这一次，夏萤不仅仅是觉得自己的悔意配不上他的付出，也因为孙妍希的勇敢让她自惭形秽，而在看似金光璀璨、实则布满荆棘的前路，更不允许她有任何行差踏错。

　　她早已经做出选择，彻底退出他的世界，将那份刚幡然醒悟便被迫深埋的情感，连同所有的遗憾与亏欠，一同锁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没什么好说的。”她声音冷硬，试图绕过他去开门，“很晚了，请你离开。”

　　陈见苏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走！”他眼底压抑的火苗正在蹿升，“夏萤，你看着我！那晚你着急跑来医院，”说到这里，他心里仍旧揣有极大的不自信，“是不是在紧张我？”

　　他的逼问像一把锋利的刀刃，试图撬开她紧紧封闭的心门。夏萤被他眼中熟悉的执拗刺痛，心动却不得不退缩。

　　“我紧张你又怎样？多的是比我更紧张你的人在！不过你今天来了也好，我也能当面通知你，不管我们从前关系如何，从今天开始，断绝一切联系往来，像之前在剧组一样，做回陌生人，互不打扰！”撂下狠话，她猛地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手背蹭到了墙壁，一阵火辣辣的疼。

　　夏萤不再看他，颤抖着输入密码，却因为手抖几次都输错了。

　　面对她再次急于划清界限的态度，陈见苏空落落的心更加刺痛。他上前一步，在她终于打开门的瞬间，不顾她的推拒，跟着挤了进去。

　　“出去！你出去！”夏萤又惊又怒，用力推搡着他坚实的胸膛。

　　黑暗中，两人拉扯之间，陈见苏被她猛地一推，脚下绊到玄关处的地毯边缘，重心不稳，前额“咚”一声重重撞在坚硬的鞋柜棱角上。

　　一声闷哼。

　　夏萤阻挠的动作瞬间僵住。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到陈见苏蹙紧了眉，慌忙摸索着按亮了客厅的灯。

　　刺眼的灯光下，她清晰地看到指缝间正有鲜红的血液渗出，顺着他喘息的脖颈流下，在白色领口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夏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所有怒火和伪装的冷漠在这刻瓦解，赶紧扔下包去储物柜里找医药箱。

　　夏萤已经顾不上其他，满脑子只剩下他正在流血的伤口，折返而归时，她慌乱地拉下他的手，看到结痂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本就亏欠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你别动，我先帮你止血……”她声音哽咽，拿出棉签和消毒酒精，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陈见苏本想安抚她，却被她湿润的双眼堵回所有的话，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喜悦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指尖即将触碰到伤口的瞬间，陈见苏猛得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萤愕然抬头，对上他的双眼时，轻易看出遍布在眼底的渴望与确认。

　　下一秒，手臂用力将她狠狠带入怀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低头吻住了她因为惊愕而微张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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