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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屠户
第六十九章
常州不大,下辖仅四县,治所章阳。
跨州办案手续繁琐,而案子发生在启州,叶自闲当然管不着,也没理由拿手续。
二人便自称姓皮,以修家谱为名,四处拜访皮姓人士。
入城登记的文书见叶自闲一身青灰窄袖长袍,身姿挺拔文质彬彬,再看暗纹腰带坠着水头极佳的玉佩,料想出身不凡。
再看其身后立着一位高大魁梧,臂鞲噌亮,面相略显凶恶的男子。
一文一武,大户人家出门通常是这个搭配。
再看公凭,知是历州皮氏,虽不是什么名震天下的大户,却也是连出两届状元的新兴书香门第。
修家谱算是顺理成章,便落了印,递上文书,恭敬地做了请。
进了章阳城门,主街不过两条,闷头走上两个时辰便逛个底朝天。
这样的小地方,找人最容易。二人在东市凉茶小摊坐了不足一盏茶,便把皮三元的铺子摸到了。
那是西市尽头转角处,相当不起眼的小铺子,没有牌匾,独挂一面灰底黑字的布幡,上书大大的一个‘肉’字。布幡底部沾染着大小不均,深浅不一的油花。
门前的地大概很久没有冲洗,也很久无人路过,陈年油脂十分黏腻,咬得鞋底滋滋响;紧闭的门板纹理深刻,似乎有意清理过,木纹凸起处光洁,凹陷中的油污厚重而斑驳。
无需靠太近,铺子里多年沉积的肉腥与血气已然顺着门板缝隙钻了出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前铺后屋,大概还有个后院,用作宰杀作业。
叶自闲左瞄右看,此刻已近申初,位于西市角落的肉行人影稀疏,但谨慎起见,他反手拍拍辰一清胸口,还是说:“往后院走,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翻墙进...”
话没说完,眼前一阵迷糊,人已经穿过门板,进了黑洞洞的铺面。
“哪儿那么麻烦,穿个墙而已,夫君又不是不会。”辰一清说着话已将通往后屋的门打开了。
新鲜空气涌进来,屋里的蚊蝇炸了窝,闷头乱窜。
院中角落堆放着屠夫吃饭的家伙什,一眼便望尽了。可辰一清却顿住脚步,吸了吸鼻子:“人血。但这里不是现场...先进屋看看。”
二人直奔东侧屋宅,穿门而入。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根本没有任何涉及非人之力的东西。
阳光穿过窗格斜照进屋,光影似利剑,将他们眼前苍白的墙面劈成两半,硕大的‘奠’字也没逃过。
视线穿过凌乱飞舞的尘埃,简陋的木架上立着孤零零的牌位,‘显妣皮门徐氏’依稀可辨。
陶土香炉缺了耳,香灰冒尖,香柱拦腰断了,跟牌位上的人生一样,来不及燃尽,猝然断裂。
简单木桌简单的条凳,角落里灰白垂坠的布料大概是床榻的蚊帐,看不清。
那处角落的地上散落着一堆不明物体。
辰一清起了法,厚厚的灰尘扬起,那是一堆随意抛下的衣物,底下盖着做了一半的婴孩肚兜,不沾尘,红得扎眼。
叶自闲一手已经搭上香炉,忽觉肩头一沉,耳畔响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别解仙脉,你起法,用我的仙灵。”
起法的瞬间,仙灵大量涌入,他的眼前爆发出一阵绚烂的光束,大敞的屋门将视线割成三份,明媚的阳光留在正中的画框,四周一片昏暗。
院中地板湿漉漉的,像嵌着铜镜,不断反射炫目的光斑。
皮三元站在很近的地方,捏着三支香,恭敬地鞠躬。
上完香,他挂着包袱,搀起腹部隆起的徐氏,似乎说笑着,小心翼翼地走过水渍未干的院子。
夕阳西下,地板早已干透。
一个人冲破了黄昏,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冲了进来。
徐氏也进来了。
躺在狭长简陋的棺木中,血水沿着缝隙滴落,沿着地板画出来时的路径。
皮三元瘸了腿,木杖撑着他,旁人架着他,好像变成了木桩,没了生气。
月光溶溶,长夜难明,屋檐挂着白色的灯笼,他又从木桩,变成了从地板缝里长出来的白色灯笼,静静立在漆黑的棺木旁,直到那方正的画框里只剩他一人。
起初,皮三元杵着木杖在院里缓慢地走。
官府的人来了,他沉默的听着。
官府的人又来了,他沉默的听着,只在夜里越走越快。
官府的人再来时,递过一张条子,他静静的接过。
夜里没有点灯,他高高低低地冲进屋,憔悴、铁青、头发蓬乱、胡茬爆棚的脸占据一切,血丝殷虹的双眼涌出红色黏稠的液体。
他举起木杖,脸好像变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
一座神像飞快地坠落,触地,碎成无数片。从形状、着色看,这是一座普通的神像,大多数人家的供台上都有。
他的脸彻底变成石头,不会动,也动不了,只在放好牌位的那一刻丢掉了木杖。
那日艳阳高照,院里的地板又成了铜镜。
两看不见脸的人挡住了皮三元。
他开始日夜颠倒。
每一天夜里出去,黎明返回,日上三竿在院里磨刀。
各式刀具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与地上的铜镜争奇斗艳,他却不再屠宰。
月光极亮的那日,皮三元回来得很早。
三个菜,一壶酒,锋利的刀刃长了见识。
“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们会杀光、杀光他们。”
阴暗模糊的面上,只有血红的双目突出眼眶,几乎要掉下来。
晨曦微露,他将屋里屋外彻底打扫。随后胡乱翻出衣物,急匆匆走了。
窗边的酒壶蒙了尘,这间屋子再没人来过。
“皮屠子怎可能是历州皮氏旁支?”老者嘬了酒,眯着眼说:“他就是个小乞丐,皮老屠从山里捡回来的!那是个老光棍,把他当儿子养。皮屠子也算有良心,承了衣钵给他送终。”
“小乞丐?”叶自闲坐得周正,举手投足确有贵公子的调调,在这嘈杂的酒肆显得格外扎眼。
“是啊,”老者瞥一眼酒盏,辰一清便从叶自闲手里夺过酒壶替他满上。
“捡回来的时候也不会说话,养了几年才正常。”老者满意地一饮而尽,咧着参差不齐的牙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年轻人啊,有些事你们不懂。历州皮氏还是别跟他扯上关系的好,免得沾了了报应!”
报应?二人顿时来了精神,洗耳恭听。
老者却顿在此处不肯继续。
叶自闲心下明了,柔声示意再打两壶酒,老先生走时带上。
老者嘿嘿一笑,压低了嗓音说:“皮老屠娶不上媳妇,皮屠子娶了媳妇好容易有了娃娃,偏偏一尸两命,最后自己落个横死,那都是——”
他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像是要叫两个年轻人觉得没白花两壶酒钱。
见二人瞪大了眼睛,轻叩桌面清脆道:“——杀生的报应!”
辰一清拍着大腿要叫小二退酒,叶自闲忙拉住他,装作恍然大悟道:“他媳妇怎么死的?”
“回娘家路上,小路蹿出一伙山贼,呼啦啦一溜马,撞倒了人,又从他俩身上踏过去。”老者咂咂嘴:“屠子命大断了骨头,他媳妇也不知是踩着肚子疼死的,还是生被踩死的,总之是死了。”
叶自闲问:“官府不管吗?”
“这咋管?”老者索性拿起酒壶喝了两口道:“我家婆娘的二舅的叔子的老表在县衙当差,听他讲那伙山贼刚劫道杀了好几个人,都蒙着面,皮屠子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官差上山搜了几日,哪还有人啊。”
“再说,他皮屠子带媳妇回娘家,早不走晚不走,咋偏偏那时候走?山贼的马不撞山不撞树,咋偏偏撞他...”
“你说他横死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老者再度压低嗓音,极其神秘道:“也是昨日听我家婆娘的二舅的叔子的老表讲的,皮屠子死在启州金坑上啦。脑壳都劈成两半!要我说,金坑那么多人,怎么就死了他?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做屠夫的能有几个好下场...”
“老头,”辰一清敲敲桌子打断了他:“三椒酱闷肘子好吃吗?”
老者霎时精神抖擞,心道俩历州皮氏的年轻人果然有教养,劳烦长者不但请了酒还要请吃肉,这礼数没得说!
当即竖起大拇指道:“我章阳名菜啊,那当然好!”
岂料辰一清没半点笑意,冷哼着问:“没人杀猪你哪来的肘子吃?”
“你这年轻人怎么说话的?”老者顿时拉长脸:“吃肉的和杀猪的能一样吗?”
所以,请吃饭是不可能的。
酒肆嘈杂,章阳城又太小,转了半天总算寻到一家规模不大,难得设有雅间的酒楼。
按贵公子人设端了大半日,此刻终于松快的叶自闲,正利落的东一筷子西一筷子。
还不错。他说着话,一条腿勾过身旁的凳子,踩上横在腿足间的直枨,大大咧咧扒了两口饭。
既然章阳县衙知晓皮三元死在启州,想必历丛阳那边进展不错。叶自闲挑着菜盘里翠绿的青椒,自顾说着。
辰一清菜肉不挑,夹到什么吃什么,囫囵问他这话怎么说。
“逃犯不会用真实公凭,也不会通过正常渠道出入城,要确认身份多通过画像、通报属地官差前来认尸核实。若皮三元身上没有公凭,又非逃犯,这点时间就通知到章阳县衙是不可能的。但问题是,溟泠使名册中记录的身亡地点,与崇华山是两个方向。皮三元的目标到底是去哪里?”
“崇华山多金坑,”辰一清说:“指不定他是先打算找山贼报仇,走了一半发现兜里盘缠不够,便想往崇华山去,上坑里赚点银子,然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不像。”叶自闲摇摇头,放了筷子:“从他衣着,以及出门前特意打扫来看,这人不是个邋遢的。这么热的天,不带换洗衣物只带公凭,说明不会走太远,脚程三日内来回比较合理;又带着刀,他应该是从那二人处得知了山贼的踪迹。”
说一半他又咬着手指嘟囔:“不对不对...如果已知踪迹,又为何要说‘找不到也没关系’?”
“哇,你一下想那么多问题,脑子不疼吗?”辰一清说着提起茶壶斟了满杯递给他。
叶自闲蹙眉,还在考虑要不要接,又听他说:“知道你不喝外边的茶,早换了清水。你琢磨得认真,肯定没听见。”
叶自闲松开眉眼,想调笑他怎么真从伏地雷变成了贴心田螺?又拿不准这人一阵阵的,会不会到了他耳朵里,话里的调笑变调情?
算了吧,这尺度不是一个磬灵能把握的。低笑着接过水杯,在他的注视下喝了。
“我倒觉得这些是历丛阳得考虑的问题,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他怎么去的崇华山。”辰一清说。
“你觉得呢?”叶自闲举起手臂打了个响指,冲身雅间门口呼啦跑过的小二高喊:行菜,会钞!
“搞不好皮三元在章阳郊外根本没死。”辰一清捏着几块碎银子冲探头进来的小二晃了晃,留在桌上,二人便起身出了门,往城门方向走去。
“不成立。”叶自闲习惯性地拢起手:“这没法解释何贝贝和夏宝宝真切地抓到了皮三元人魂。”
“嗯,解释不了。”辰一清耸耸肩:“至少目前解释不了。但凭借凡人之力,谁能把一具尸体运送千里到了崇华山还是新鲜的呢?”
见叶自闲不说话,辰一清凑到他耳边笑嘻嘻地说:“你忘了他们只抓到人魂,没见着尸体。等再见天地两魂的时候,皮三元已经陈尸崇华山,人魂却没了踪影。要不...咱俩去他屋里布下招魂阵试试?”
“难...”叶自闲摇摇头:“三魂失其一,记忆碎裂混乱不可修复。且不说招不招得来,就是招来了,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
忽然,城门蹿出一队人马,得得马蹄响得又急又密。辰一清搂着叶自闲让道,岂料当头那人远远大喊一声:“叶捕快!你怎么在这里?”
那身手也是真灵活,话音落地,人也立在了眼前。
来人竟是历丛阳。得知他带着人手来办案子,叶自闲便敏锐地嗅出了味道,低声问他:“查皮三元?”
历丛阳一惊,拉着他闪到一旁说:“你怎么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师兄有要事去漠县找你。看来是扑了空。”
“什么事这么急?”
历丛阳一阵犹疑,没有直接回答他:“你快马回去怕是也要五六日,直接去同川吧。”
“等等!”叶自闲忙拉住他问:“皮三元什么情况?”
历丛阳默了一阵,说:“崇华山一案主谋落网。皮三元是他们雇佣的行刑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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