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妖变

　　琵琶声突然戛然而止，路小飞声音轻柔的像只有一缕丝线，向台下说道：

　　“武谷主，你的酒呢？——”

　　武萝怔怔的拿起身后楚裳兰递给她的一只玉壶……

　　路小飞望向远处的梦宁，抬高了声音说道：

　　“画师——你来把酒递给我——”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这位“画师”的位置，让人大失所望的是，这位“画师”不仅是个女人，戴着一张可笑的面具，动身时身体还晃了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然而路小飞琵琶声未尽，没有人敢做声，生怕扰了她接下来的弹奏。

　　梦宁从武萝手中拿了酒，路小飞并没有让她上台，而是在台上跪下，弯腰将酒壶接过来。梦宁的手放在她手背上，轻声说道：

　　“小飞你醉了，你不必这样。”

　　路小飞笑意愈浓，将那壶酒仰首一饮而尽，喝的太急，不少都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和手上，她轻轻舔掉落在自己手指上的几滴酒液。

　　她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梦宁那张面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路小飞需要这样一壶酒，给她足够的勇气继续下去。让她在今夜里任性一回。

　　她闭上眼睛，手指重新放在弦上，蔓延不绝的潮汐，千秋万古的悲凉，又岂是笔墨能书尽的词可达意？

　　她又睁开眼，一世的荒芜都透露在眼神里，她的眼神一刻都没有再离开台下的那个人——那个人每晚都在她的枕边，每刻都在她的心里，是她的日思夜想，是她的朝朝暮暮。那个人就是她如今已疼的发麻的手指，而她则是那四根丝弦。她弹的是天边雁的哀鸣，她弹的是走出塞的绝唱，她弹得是漠北风的呜咽，她弹的是天涯客的长歌……

　　当路小飞的手指再停下之后，鳌龙楼静的叶落有声——

　　即便是莫星言、武萝这样厮杀已久的江湖客，在路小飞这段伤感到极致的琵琶语中也不知如何遣悲怀。

　　场中有人轻轻啜泣，原本喜气洋洋的上元夜里，竟与楼外的凛冬一样，透出了几分悲凉之意。

　　一片痛苦的撕裂声，是路小飞指尖上的剑气略微失控，将琵琶的丝弦拉断——路小飞索性挥指将四条丝弦全部拉断，丝弦在台上四散开来。台上此时摆放着的其他乐器，羯鼓、筝、月琴、胡琴全都一起奏响——

　　以路小飞的阳春白雪和御剑术修为，虽然尚不足以收发自如，但只是动动这些乐器仍是唾手可得。这些乐器奏响的声音里没有传说中的琴瑟和鸣的和谐，却是一片杀伐之气随着鳌龙楼巨大的空间在蔓延各处。那也许是路小飞命运中的声浪，席卷而来，又绵延不去。

　　并最终随着琵琶从路小飞的手中缓缓滑落而流入沉默里。

　　路小飞的眼神有些恍惚，她起身想要走——下面的客人这时有些才回过神来，传来几声带着“火凤儿”名字的叫好声。路小飞费了一番精神才确认了自己在哪，她神态迷离的笑笑，鳌龙楼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声雷动。

　　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路小飞还沉浸在醉意中，似乎是为了答谢在台上随意起舞了几圈——那舞姿有一点像剑舞，她白皙的长腿在舞姿中若隐若现。在场有江南歌舞圈的老匠工可以看出，那起舞的姿态竟不像剑舞最盛的唐宫传来的款式，而像是……

　　那曾经流亡江都，醉生梦死的隋宫的剑舞。

　　在梦宁沉寂的面具下，遍耳悲凉的琵琶，杀伐雷动的乐器，和隋宫风流的剑舞，现场的所有人里，也许只有她全都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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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何子悠正在从计筹箱里把各种颜色的竹签都倒出来，紧锣密鼓的清点各色竹签的数量。“火凤儿”的红签一眼望去比别人加到一起还多。

　　看着司仪人还在发愣，人间清醒的楚裳兰连忙跳上台，拦住了正准备走下来的路小飞：

　　“火凤儿姑娘，不妨多等一会儿——计筹结果马上就会出来。”

　　楚裳兰寻思，任由神智模糊的路小飞到处跑，搞不好一会儿又会出什么新状况。不如把这位冒名顶替的掌事留在台上，赶紧把花魁大奖发了，长达十五天的新年活动就算结束，也省的继续提心吊胆。

　　看到楚裳兰玩命使眼色，早就认出了自家掌事的司仪人匆忙与何子悠确认了计筹结果，随着众人“火凤儿”的阵阵叫好声，嗓子喊得快岔了音：

　　“经计筹，鳌龙楼花魁夜胜出者是，火凤儿，顾琵姑娘！”

　　十匹绫罗和百两黄金一同都已搬上了台子，路小飞此时却挣脱了楚裳兰的手，仍然走了下来——

　　四面的观众直想往前涌，幸亏现场有千名三江九帮的兄弟，还有数十个凤凰谷的顶级好手，才算是控制住了局面。

　　路小飞旁若无人的直勾勾的走向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她一只手随意的搭在梦宁的肩上——今晚的路小飞，红唇似火，眼光含波，轻轻的瞥了一眼正望着她的众人。

　　“今晚的花魁是有奖励的，但是奖励能否让我自己来挑？——”

　　路小飞平日的声音清澈温润，也许是因为喝多了酒，她此时的声线在刚才的轻软之下，柔滑又带了一丝沙哑。她这样子和声音，附近的男宾客由不得多喝了几口茶。

　　幸而莫星言、武谷主等江湖高手就在旁边，今晚的鳌龙楼估计没人敢造次。

　　路小飞的眼神迷茫又锐利，她那轻薄的面纱随着呼吸加重不断翻滚，让她雪白的下颚在面纱下若即若离。

　　路小飞靠的距离梦宁越来越近，舌尖微微露了一下，她笑了起来。笑得整个场子春光扑面，场中又传来一片的叫好声。

　　路小飞漫声说道：

　　“十匹绫罗，百两黄金我都不爱——我要的奖励，是画师抱我入房——”

　　满场传来一阵阵的嘘声——以今日路小飞的惊才绝艳，让半场垂泪的解语琵琶，场中多少公子巨贾都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取美人一笑。

　　即便这位美人不爱须眉而独爱巾帼，在场的有姿仪如仙、武艺高强的武谷主，她找武谷主要了酒，却专门让那位羸弱的画师递给她。

　　递酒也就罢了，美人还在数千人面前邀画师同房……

　　若是没有高手保驾，众人生吞了这位画师的心都有。

　　路小飞的索取如此直白，武萝忧心忡忡的看着梦宁发红的耳朵，小声问道：

　　“你身体还可以吗？”

　　“我只是手腕和脚腕有伤，仅仅抱一个人上楼的话，应该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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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宁靠近路小飞——这是鳌龙楼全年最大的活动，她不能拒绝。她顺着路小飞身体的姿态弯下腰，路小飞顷刻就灵活的搂住她的脖子，自己跳到了她的怀里。

　　女孩儿抱起来很轻，对于自幼习武的梦宁不算是挑战。只是迈起步来脚腕绵软，她需要集中精神避免摔倒……仅仅抱着花魁爬上几层楼，如果摔倒岂不为天下笑？

　　更何况，她背后全是数不清的嘘声和起哄声。

　　路小飞像宣誓胜利一样笑着，甚至还向场子里的人们挥手吹了吹口哨，将人们的情绪挑逗到了顶点。如果不是三江九帮的人挡在前面，不少浮浪子弟已经准备拔腿追上去。

　　“那张面具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艾芳也对梦宁的样貌产生了些好奇。

　　武萝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曾经被称作是洛阳最美的牡丹，你看小飞姑娘那副痴迷的样子，就知道她长什么样。”

　　莫星言则思虑重重的看着两人的背影，想到梦宁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小飞习武待人一片赤诚，不会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三个人如今只剩下面面相觑，在路掌事的亲自舍身出场下，鳌龙楼今晚的活动效果早已超出预期。只是……让喝多了酒的路小飞与失了武功的梦宁就这样回房是否合适？莫星言是大族出身的正道侠客，总是觉得不太放心……

　　看着莫星言担忧的神色，武萝劝解说：

　　“我与画师结识多年，画师性情高贵，应当不会乘醉强迫女性。”

　　“可是小飞姑娘呢？小飞姑娘也不会吗？”

　　看着莫星言那认真的样子，武萝实在无言以对。

　　离开众人的视野后，路小飞驯服的搂着梦宁的脖子，将头靠在她的胸前，温热的气息都打在她的锁骨上。而梦宁则小心的抱着她，确保每一步都踩得扎实，以免将人摔了出去。在很短的一瞬间里，梦宁破碎的记忆突然闪过……

　　她曾经抱过这个女孩儿……用同样的姿势。然而她记忆消失的时间只是在五岁以前，她那时怎么可能抱过路小飞？而路小飞那时应当只有一岁左右，又怎么会让她抱着？

　　那段被抹去的记忆经常出错，梦宁寻思这一段估计也是如此。她开始望向怀中的少女，她只能看到靠在她胸前的侧脸。路小飞的眼睛微闭，长长的睫毛蹭的她锁骨发痒。她踏上最后两级台阶，用肩膀推开她们共同居住的那间斗室，准备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

　　“阿宁——我要去窗户那里。”安静了一路的路小飞终于出声了，好在声音已经稍微恢复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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