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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入夜,C市西城公安分局,几盏孤灯寂寥地亮着。
唐诗筠走出办公室,带上门,抬头瞄了一眼走廊里的白灯,低下头,狠狠往墙上砸了一拳。
灯光闪烁一瞬,随即有个愠怒的声音从屋里穿透墙面传来:“小唐!”
唐诗筠咬着牙,眼中登时浮出几条红血丝来,最终也未发一言,快步走向走廊尽头。
刺啦——
鞋底与胶质地面摩擦,发出极其难听的噪音,玻璃推门带来一阵干燥的暖风,也飘来一股泡面脚臭香烟混杂起来的气味。
“小唐啊,你怎么还没回家啊?”值班的男同事大咧咧地把脚翘在桌上,已经冷掉的泡面桶里飘着四五个烟蒂,明明离垃圾桶只有两步之遥,地板上却散落了好几个白纸团,显得邋遢。
唐诗筠嗯了一声,走到自己桌前,默默收拾散乱的文件。
“哟,手怎么了?”同事叉掉花花绿绿的网游,目光瞟着唐诗筠泛红的指关节。
“没事。”唐诗筠往旁边挪了一步。
同事把脚放下,挠挠头:“小唐啊,听哥一句劝,别太犟,有些事情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是吧?”
唐诗筠没应他,只专心把整理好的文件装包。
“哎哟,你这孩子也是。”同事叹气,双手支着下巴,一副语重心长模样,“哥明白,你年轻,傲气,有很多事看不惯,可就咱这仨瓜俩枣的工资,没必要太较真。你看看,这次还只是停职反省,要再闹下去,真就不好了。”
“你想想你妈妈,当年上头几次施压,经费都不给批,一帮人过得苦兮兮的。要是唐队稍微服个软,早升上去了,哪里还会那么早退下来。”
唐诗筠拉上背包拉链,动作停了一刻,对同事挤出一个礼貌微笑:“谢谢哥,我先走了。”
“哎,小唐——”
“还有,我妈妈是病退的。”她甩上包,拉开门,眼中看不出情绪,“她和犯人斗了几十年,身上伤太多,医生说她骨头硬,弯不了腰。”
…
窗台上摆了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花,暖色灯光照着半透明的花瓣,仿佛浓郁的茶汤,让花香在光中弥散。
洛川靠在窗边擦着湿发,一缕缕富有光泽的发丝自然垂下,发尾自然翘起的弧度宛若弯月,而穿着可爱小猫睡衣的洛川本人便像是坐在弯月上的仙娥。
忽然,铃声响了,仙娥的动作一卡,一簇发丝倔强地支棱出来,一下把她从天宫拽回来人间。
洛川扭头门外喊道:“倪青,电话!”
浴室里传来倪青闷闷的声音:“你帮我接吧!”
洛川盯着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按了免提。
对面先是沉默,几秒后,流出唐诗筠隔着听筒也难以淡化的失落:“我失败了。”
响起吸鼻子的声音。“他们叫停了调查,还停了我的职。抱歉,我太弱了。”
洛川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声。
一只手忽然抽走了手机,紧接着是一股小苍兰香气的潮湿。
“不是你的错。”
倪青的声音惯常地沉着。而在唐诗筠不知道的地方,她顶着一副高深莫测的声线,在洛川的脸颊两边各亲了一下。
倪青对洛川指了指吹风机,用口型示意她赶紧吹头发,但洛川拉住她的手,眼睛落在电话上,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旁听请求。
倪青无奈,只好坐到她身边,开着免提讲完了整场。
倪青从来不觉得唐诗筠能把案子推进下去,唐诗筠自己也清楚,只是年轻人一朝受挫,总要失落一阵。
但倪青没想到的是,调查被叫停后,唐诗筠居然会率先打给自己——她原以为唐诗筠会去找母亲,毕竟她们是亲人,也更有共同话题。
“我妈妈她……”倪青的问题一出,唐诗筠诡异地迟疑了,像在找合适的形容词似的,“她不赞同我当警察。”
“我瞒着她报了警校,她知道后,气得一年多没理我。我毕业后进了分局,她甚至动用了她从前的关系,逼着我放弃。我工作到现在,一个大案子都没参与过,每天除了端茶送水,就是一个劲地写材料改材料,还不如队里的警犬有用”
“我知道她是想保护我,她一辈子都在一线,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份工作有多难。伤病、冲突、强权,举步维艰。她不想让我步她的后尘。”
“但是难道受过挫折,就意味着那条路一定是走不通的吗?难道她自己失败了,就不允许别人再去闯一闯吗?”
“时代总是在变的,当年一手遮天的人,如今未必不能动摇,若不敢去清理那些藏在阴暗里的蠹虫,一门心思歌颂天光大好,我对得起自己当年宣的誓吗?”
“抱歉,”唐诗筠的音调陡然低落,“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只是……”
“唐警官,我说了,不是你的错。”倪青的话并不带有一丝波澜,但正是这份冷静,撑起了她风雨不动的安全感。
“你没必要自责,你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去维护你心中的正义,你不能把自己套进失败者的壳子里,一心以为自己什么都办不到。”
“你做了很多,你也改变了很多,你忘了吗,你救了洛川。那天如果没有你,我们不会那么快到现场,洛川的人生是因为你而改变的,这就是你的功绩。”
提到自己,洛川的眼睛亮了,嘴角勾起乖巧的笑容。正想开口,却被倪青预判,精准捂住了嘴巴。
几秒后,对面传来了苦笑。
“可我都没能把真正要害洛川的人抓住。我本以为有了洛川这次的事情,可以双管齐下,把那个魏智强一举抓住定罪。”
“却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要保他。”
眼看唐诗筠又要滑入自责,倪青赶忙又道:“你相信我吗?”
“什么?”
倪青抓紧说道:“唐警官,其实大家都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大家的目标是相同的,但是现实并不会因为意念的强弱而改变。我们要试错,要等待,这次不行,还会有下一个机会。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他还在C市,我们一定能找到一个更强有力的突破口。”
“在此之前,唐警官,我希望比起自责和无力,你可以拥有更多的信心。”
话落了半晌,唐诗筠才开口:“明明我才是成年人,却总觉得你比我大,居然情不自禁地就想寻求你的安慰。”
“所以,有被安慰到吗?”倪青眨眨眼,话中透着点狡黠。
“如果我们中间没隔着案子,我想我们能成为朋友。”
“现在也可以呀。”倪青语气轻松,“唐警官,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嗯。”这次,笑里没了苦涩。
…
电话刚一挂断,便有个湿乎乎的脑袋拱到眼前,一下把手机收走丢开,小腿向前一抬跨坐到倪青身前,招摇地搂住她的双肩,霸占了她的全部视野。
洛川的睡衣扣子解开了一颗,领口的皮肤在光下泛着柔光。头发已经半干,一缕湿发凝滞在胸前,如墨般蜿蜒地勾画出锁骨的轮廓,像个鱼钩,钓得人心痒。
洛川不重,但倪青被她压着的双腿已全麻了,两人身上完全相同的香味以如此暧昧的方式交融成一团,倪青实在没有那坐怀不乱的本事。
但不论身体如何反应,面上还要调侃。
“呀,我们小洛吃醋了。”
洛川一点儿不掩饰自己心头的不爽,嘟着嘴:“是。”
她凝望倪青,目光满是探究:“你和唐警官——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是上辈子有什么故事没告诉我……”她的手在倪青的颈侧与颊边游走,“还是这辈子瞒着我偷偷见过?”
倪青挑眉,右手忽地揽上洛川的腰,没等人做什么反应,左手便抚上她的后脑,极其突然又极其温柔地衔住了她的唇。
洛川的身体一颤,惊讶之中本能地想后退,可自己身下唯一的支撑就是眼前人的双腿,若想维持平衡,便要更紧地抱住她,顺从于对方手下前倾的力量,将这吻延得更长更深。
一吻到头,倪青领口的扣子也敞开了。
洛川躺在床上,胸口短促地起伏,没干的头发在床单和后背上各晕出一片湿润,而比那更润的,是她的眼底:“你干嘛?”
倪青坐在床边,扣好扣子,舔了下唇,回味似的:“尝尝米醋味的小洛。”
洛川哼一声,捞起床头的发圈随意扎了下头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她的事情你都知道,上辈子和这辈子,全都告诉你了,没有半点遗漏。”倪青全然坦诚。
“上辈子她是警我是匪,注定你死我活,这辈子虽然不对立了,但我们拢共见过两面,充其量也就是认识,不可能再有其它了。”
“那刚刚她为什么表现得好像你们很熟一样?”
“嗯——”倪青思考了一下,“大概因为去救你的那次?可能我表现得太镇定,太不像十七岁了,她觉得我这个人很神秘,也觉得我靠谱,所以当遭遇挫折没人倾诉的时候,潜意识里就想到了我。”
“不过,”倪青回想起那天的经历,不由微笑,“若放到一年前,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和她一起被人追车。”
“毕竟,”倪青的眼中出现了惆怅,“上辈子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暴露了。”
洛川眨眨眼,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倪青止了话头,推了下她:“快去吹头发啦!你不怕第二天起来头痛啊?”
洛川从倪青的动作里读出了一种欲盖弥彰。像有什么话哏在喉咙里,上下不通似的。
“不要。”于是她犯了倔,晃起倪青的手,“你帮我吹。”
倪青懵了一瞬,而后撞上洛川润泽的双眸,忍俊不禁,无奈答应了。
手指在黑发间穿梭,指尖时而擦过耳郭,时而流连脖颈,一时无言,唯水汽渐渐蒸干,凝结出更加浓厚的情绪。
关掉吹风机,发丝还是烫的,洛川便回身抱紧了倪青。
两人的胸膛相贴,倪青忽然开口:“平心而论,我很佩服唐诗筠,也是真心想和她做朋友。”
“当然,仅仅是佩服,不能衍生成钦慕之类的。”想起眼前这人似乎是个醋精,她又补充道。
“我明白。”洛川点头,“我能从你的语气里听出来。因为前世的事情,你对她的情感很复杂。”
“我不会因为一通电话就误会你们的感情。”洛川说,“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想知道在你讲述过的那些往事背后,你的心中所想。”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骂了我。嗯……挺难听的。”倪青抬起头,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那个阴暗的,永远弥散着血腥气的地下室,“很难想象,一个受了如此重伤的人,还会有力气往我脸上啐两口。”
倪青想了很多,无数记忆碎片从眼前掠过,但最终说出口,只剩下一句:“她是我见过最有骨气的人。”
“我欠她一声道歉。最后一次碰面时,我以为我们还有机会再见,没想到,我死得太早,没能等到那天。”
“上辈子,我的经历决定了我们没法做同路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前世的她,能在那条路上走出多远。”
“当一切尘埃落定,当她回忆那段过去时,会想起我,这个打过她骂过她,最后又亲手放走她的人吗?”
“我把她送回了光明,可那片光明里,能留下关于我的只言片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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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填一下46章反转的坑(还没转完)
其实大洛的自我是非常弱的,前世她的很多决定都并非出自内心,而是基于恐惧,或是恐惧受伤,或是恐惧抛弃,是非理性的情绪化选择。
正因如此,所以回忆过去对她而言,也是一遍遍的叩问:自己究竟做得对还是错,究竟错在哪一步,究竟是哪一步导致了她的痛苦,她这个人对世界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她死后,究竟有没有人会记得她。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身为局中人,她无法评价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这更加深了她的恐惧,并进一步演化成了自厌。
而唐诗筠的出现,让她看见了一丝自救的希望。
如果她帮到了唐诗筠,如果她的选择并不都是错误,那么是否也可以说明,她这个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这个问题是开放性的,因为前世的洛川死得太早,她和唐诗筠的生命只交错了极短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搭救对唐诗筠来说是否足够有力。
因为未知,所以时时怀疑。她对现在的唐诗筠越好,就越能说明她自我怀疑的深重。
某种程度上,这种源于命运的未知和矛盾,内心自毁与自救之间的挣扎,以及对无法挽回之事之人的悔恨与弥补,是组成倪青这个人的基石。
她自厌,她自卑,但在她主动滑向恶的同时,她并没有放弃对善的向往。当她是洛川时,这种向往还只停留在潜意识中,体现在几个具体事件的选择上,比如帮助倪家夫妻,比如搭救唐诗筠。当她成为倪青,看见另一个洛川的人生因自己而演化出的种种可能时,向往就成为了显化的意念,对善的追求从行动提升到了思想。
在善与恶的天平上,她曾反复摇摆,而如今,砝码逐渐倾斜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