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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县的羽林军还未拔营返京,一封来自京城的密报,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宁静。
“娘子,京中急报。”怀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将一封密信呈给李乐安,“原工部尚书钟汝槐,因治理淮河水患失职,致良安县大半城郭被淹,百姓死伤惨重……龙颜震怒,已革职查办,判流放千里,目的地……正是我们平县。不日将至。”
李乐安展开信纸,目光迅速扫过字里行间,眉头渐渐紧锁。
钟汝槐?
皇帝多次赞他是工部难得的实干之才,尤擅水利工程,为人刚正不阿,家中清贫得连像样的门客都养不起。这样的一个人,会在关乎数十万百姓生死的治水工程上失职?
“据我们之前所知,钟汝槐在工部风评颇佳,并非庸碌贪腐之辈。”李乐安放下密信,指尖在桌面上轻点,眼中闪烁着疑虑的光芒,“淮河大堤年年修缮,投入巨万,何以一场水患便溃决得如此彻底,竟至淹了大半个县城?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她立刻下达指令,“怀远,安排我们的人,待钟汝槐一家到达后,在暗中看顾,莫要让他们被县中宵小欺凌,但也暂时不要暴露身份。同时,加派人手,两条线并进。其一是仔细探听流放途中以及到达后,钟汝槐本人及其家眷的言行,尤其是关于水患一案的任何细节。其二飞鸽传书京城,让我们的人暗中查探此案背后是否另有乾坤,重点查证工程款项的最终去向,以及当时还有何人经手、何人掣肘。”
“是!”怀远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数日后,一支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流放队伍抵达了平县。曾经的工部尚书钟汝槐,如今已是罪囚之身,他面容憔悴,眼神黯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的女儿钟素容紧随其后,虽然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容颜,眉宇间带着一股坚韧。她的身旁还有一名高大健硕的男子,阻隔了不少窥探的视线,只是那男子脸上透着与年纪不符的稚气。
李乐安的人暗中观察着他们。钟汝槐被安置在县衙安排的简陋居所后,几乎足不出户,时常对着一卷带来的水利图册长吁短叹,情绪低落,显然内心备受煎熬。钟素容带着梁湛则努力适应着贫苦的生活,操持家务,试图宽慰父亲。
一个月转瞬即逝。
这日,负责监视的探子回报,“娘子,钟汝槐情况不妙。流放路途艰辛,此地气候与京城迥异,他似乎郁结于心,加之感染风寒,病情来势汹汹,已有数日卧床不起,看样子……怕是病得不轻。钟娘子日夜照料,忧心忡忡。”
几乎在同一时间,京城的调查也有了初步回音。密信通过特殊渠道送达李乐安手中,上面的内容印证了她最初的猜想。
信中提到,据多方打探,淮河治理工程款项巨大,但真正用于堤坝加固的银两恐怕远不及账面上所示。有迹象表明,巨额工程款在拨付过程中,被层层盘剥,最终用于修筑堤坝的材料和工费都被大幅克扣,导致大坝看似坚固,实则偷工减料,形同虚设。水患来袭,自然一触即溃。而钟汝槐,极有可能是被推出来承担罪责的替罪羔羊,真正贪污渎职之人,背景深厚,且手段隐蔽,几乎抹平了所有明面上的证据。
信末还提及,大理寺少卿冯晟,正在京城四处奔走,联络御史,全力搜集证据,试图为钟汝槐翻案。
看完密信,李乐安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贪墨工程款,致使生灵涂炭,最后却让一个清官能吏顶罪,流放边陲,甚至可能要病死于斯!这世道,何其不公!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平县略显荒凉却秩序井然的街道,心中已有决断。钟汝槐这样的人才,不能就此埋没,更不能含冤而死。那些盘踞在朝廷蛀虫,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怀远,”她沉声道,“让于慎准备好,随我去一趟钟家。另外,传信给京中我们的人,全力配合冯晟的行动,必要时,可以提供我们掌握的一些线索,但要确保自身隐秘。”
她要去见见这位蒙冤的治水能臣,也要确保他活下去,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平县僻静处一座简陋的小院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钟素容正用湿布巾为昏睡中的父亲擦拭额头,眉宇间满是忧色。忽然,院门外传来几声轻叩。
她疑惑地起身开门,当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变调,“晋……晋元公主殿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门外站着的,正是李乐安。她神色平静,对于钟素容的震惊似乎早在预料之中。她没有回答对方关于自己为何在此的疑问,目光越过钟素容,投向屋内,语气沉稳,“听闻钟大人病重,我带了大夫前来诊治。”她侧身让出于慎。
钟素容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提着药箱、气质沉稳的于慎,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迟疑。父亲的病情确实日益沉重,县里寻常郎中都已束手无策。最终,对父亲安危的担忧压倒了对李乐安突然出现的不解与惊惧,她咬了咬下唇,侧身让开,“……有劳……公主,请进。”
屋内,钟汝槐躺在硬板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已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于慎上前,仔细地为他把脉,又查看了他的舌苔和眼睑,良久,他收回手,对李乐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子,钟大人此病,风寒侵体是表象,根源在于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心气已然衰竭。药石之力,或可暂缓其表,但若其自身无求生之志,恐怕……难有成效。”
“先用药,让他恢复神智再说。”李乐安果断吩咐。
于慎不再多言,取出银针为钟汝槐施针,又开了方子,让随行之人立刻去抓药煎煮。汤药煎好后,钟素容小心翼翼地扶起父亲,一点点将药汁喂了下去。
或许是于慎医术高明,又或许是那一碗温热药汁的作用,约莫半个时辰后,钟汝槐悠悠转醒,浑浊的眼神逐渐有了焦距。
当他看到站在床前的李乐安时,先是茫然,随即也如同他女儿一般,露出了极度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情,挣扎着想坐起来,“公……公主?!您……您怎会……”
李乐安没有给他太多惊疑的时间,抬手虚按,示意他躺好。她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平稳,“钟大人,不必惊疑我为何在此。我只告诉你,我在这平县,已六年。”
她不等钟汝槐消化这个消息,便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六年间,平县清丈田亩,改革税制,废除所有苛捐杂税,推行‘摊丁入亩’,让无地少地者得以喘息。我命人推广新式农具,教授轮作积肥之法,设立社仓,平抑粮价。还鼓励副业,修路架桥,开设蒙学……”
她将几年来在平县推行的一系列民生改革,条理清晰地列举出来。钟汝槐起初还沉浸在见到“已故”公主的震惊中,但听着听着,他身为技术官员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被这些具体而微的治理措施所吸引,黯淡的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微光。
李乐安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沉重与遗憾,“然而,平县土地贫瘠,水源匮乏,乃是根本之困。虽有诸多努力,水利一道却始终难有大的突破,仅能依靠现有条件修修补补。如今平县百姓,虽不再受酷吏豪强盘剥,赋税清晰,吏治清明,却也仅能……勉强果腹,距离真正的温饱,还差得远。”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钟汝槐,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钟大人,你看到的窗外这片土地,这里的百姓,他们渴望活下去,渴望能吃得再饱一点。他们需要水,需要真正能抵御旱涝、滋养田地的水利工程。”
她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句,敲在钟汝槐的心上,“我知你蒙受不白之冤,心中悲愤。但难道你就甘心如此沉沦病榻,让真正的蛀虫逍遥法外,而让你一身所学,随着你这具躯壳一同埋没在这流放之地吗?平县数千户百姓的生计,需要你的才能。我希望你活下去,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那些还在苦苦挣扎求存的黎民。在这里,你可以亲手绘制蓝图,指挥民夫,将你的治水之策,付诸实践,让平县的田地变得不一样!”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钟汝槐耳边,更直击他内心深处那不曾熄灭的责任与抱负。
他怔怔地看着李乐安,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些面黄肌瘦却眼神淳朴的平县百姓,看到了那片干渴的土地。一股久违的热流,伴随着强烈的酸楚与不甘,猛地冲撞着他几乎枯竭的心田。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有混浊的泪水滑落,但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微弱却坚定的火焰。
活下去……为了这些百姓,为了胸中所学不致埋没,也为了……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真相大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薄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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