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或许是这句表白太过于直白，每一个字都没有任何能拐弯的意思，顾一弘忽而感觉全身自上而下地发颤起来。赵闻朝似乎也感受到，下意识又环紧了些。顾一弘在他怀抱里缓了下，直到被怀抱中的暖意熨帖地平复来。
　　“回去吧。”赵闻朝牵上他的手。
　　“嗯。”顾一弘低眉看着他牵着的手。

　　三日后，赵闻朝等来了他想要的消息，顾一弘手书一份，虽不利腿脚，未能再至边疆效力，惜年资尚浅，愿在京中谋一份差事，卫国尽忠。
　　不日，圣旨既下，启用顾一弘为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另举青年才俊若干，多为太子亲近之臣。朝中议论储君不稳之声陡然消散。
　　数日后，赵闻朝启程返回江南，纵然万般不舍，但无奈圣命难违。攥着顾一弘的手撒娇耍赖半天才出了城。

　　待出城都走了几里路，赵闻朝眼里那抹柔和的笑意散完了。
　　旺福在一旁递了份小笺给他，赵闻朝接过来扫了眼，翘起二郎腿来，细细读了起来，半响把笺放在桌上，茶杯落上去，不轻不重地“嗵”响了声。

　　初入兵部的第一日顾一弘似乎没得什么活，所有人都对这位初来乍到却也算得上名动京城的顾家长子，可谓说是小心翼翼。
　　与初到北疆周围的诧异与疑虑之外，京城像是更加滴水不露，表面上多的是恭敬与谦卑，而从桌案上寥寥几页的文书，似乎也能品出些味儿来。
　　顾一弘并不显沮丧，反倒是在这熟悉的气氛中品啧出了些斗志来。在桌前近乎空坐了一个上午，午休后便自行去找人问了兵部文库的路。以他现有的职权，出入并不是难事，他迈进文库，红木雕钻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他微眯起眼适应了下库房里的光线，目光扫过按年份整理的库架，终于停在了一个时点。
　　“永庆十二年。”他手指划过书柜上标挂的牌子，喃喃念出声来。

　　这几日给顾一弘的事务也不算多，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顾一弘下了早朝便直奔文库，半月过了，周围人在一开始的微微的惊诧后也逐渐习惯了这位看似不走寻常路的顾二公子。
　　这日早朝刚过，老尚书下了朝回身叫住了身后几步远的顾一弘。
　　李尚书上下打量了番身着官服的少年人，张口说到：“明然啊，我们走着说。”
　　兵部离主殿尚且不算太远，顾一弘知道这是要长话短说的意思。
　　“来了也有些日子，还算适应？”
　　顾一弘规矩地先行了个揖礼，接着回话说：“初来乍到，要学习的地方很多，好在同僚多照应，现下已经能上手了。”
　　这番话半点没抱怨现下在兵部的冷遇，哪怕李尚书知道恐怕多是心口不一，但顾一弘这个背靠着荫避的官家子举手投足能显现这种谦逊已是难得，老尚书微微颔了下首。
　　“明然年少有为，在北疆屡建奇功，想必在京城也能大展身手，而今在兵部已一月有余，现下正有件事，指你主办。”

　　大梁武选由兵部全权负责，除了武科举外，武将的世袭是朝中武官的主要来源，顾一弘这次摊上的事是和这儿沾上边了。
　　京中今年世袭子弟的审核说来不大不小，绝大多数都是子承父业，兄终弟及般顺理成章办，但毕竟是武将，终究会有落到边疆之地。
　　若家中能通通关系，使些银两，调任到富庶之地，便再好不过。

　　不得不说老尚书还是有水准，顾一弘承恩归京，背靠家族荫蔽，上有圣上赏识，北疆又赚足了功绩，任是谁都不敢把次造到他这里来。
　　顾一弘把差事承了下来，去文库调了今年的档案，这一调就发现还有不少熟人。京中各家本就那么些个人家，多的是要和顾家要攀上关系的，公事公办便可，只是……顾一弘手指停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穆诚老将军先前恩允归乡，穆雷世袭其父爵位，穆家便可再推举子弟入疆，但如今穆家孙辈除了穆子期，多是以身体孱弱或年岁过小理由推辞，而今文书上写的，竟是穆雷的庶出长女，穆晴雪。
　　梁自开国以来并非没有出过女将，但寥寥无几，像青鸟一般在北疆军营里能建功立业的女子，往上数二十年也仅有一个。更别说女子世袭，放在先前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穆家无非是现下想仗着皇家恩宠，让家中子弟在京中占位，至于北疆现下皇帝再三分权，边疆而今逐渐走向和平之势，眼见没有立功机会，便不让子孙再入北疆。也不知穆老将军归乡后有知会是什么心情。
　　但现下作为此事主管的顾一弘更应当关切的是，这个女子是何许人也，她是否是自主自愿在从军书上签下她的名字的。

　　顾一弘既要主办此事，李尚书自然是指了些人手给他用，顾一弘此行前往穆家便带上了一个，此人名为杨黎，及冠已有三五年的样子，科举取仕后自翰林苑入了兵部，面白无须，却有六尺之躯。
　　穆府不算路远，再加上顾一弘先前就曾登门，算得上轻车熟路。府上管家听闻了顾一弘的来意，先将两位引入正堂，伺候上茶水。
　　“家主不久便来，两位稍安勿躁。”
　　家主来的迟上了片刻，但一照面便得知原因，此时在京中还能坐在家主之位的，便是穆子期的父亲，穆雷的长兄，穆云。
　　他的形象却与顾一弘所预想的有些许差距，这位曾经在北疆用一出奇兵挫败西凉攻略梁地的青年将士，而今平静恬然地坐在木质的轮椅上，身着青灰色的长衫，留着长须，而轮椅上膝盖以下的位置，却显得空落落的。
　　顾一弘已然从穆子期口中听说过穆云的情况，但第一次得见还是有些讶然。但好教养让他尽量面色不显。
　　“腿脚不便，两位久候了。”
　　顾一弘和杨黎连忙起身行礼，穆云在轮椅上拱手俯下身回了礼。
　　“在下兵部武选司郎中顾一弘，这位是兵部经承杨黎，我们今日前来，是为了穆家此番武选入凉的人选。”
　　“自然。”穆云颔首，“此番决议随状似不合常理，但当下唯有此举最宜。”
　　“穆家主不妨直言。”顾一弘抬眼看向他。
　　穆云和他短暂对视了几瞬，挪开眼，开口道：“实不相瞒，当下穆家依我看来，只有晴雪有前去北疆的资历。”
　　穆晴雪乃是穆雷庶长女，但十岁往后便在大房养大，因为大房自穆子期之后再无所出，而穆子期早些年离京，更显得人丁疏落。二房子嗣众多，当时便指了穆晴雪陪陪大夫人。女孩也伶俐，偏生对武学感兴趣，穆云见着也指导几番，或许因为天资不凡，又或许家中其他子弟平日疏懒，在穆家竟好几次拔得武练的头筹。
　　现下举人去北疆，二房三房几个嫡出子一个两个装病推辞，再加上功夫是在疏松，余下的子弟尚且垂髫，送去北疆也不清楚是要立功还是坏事的，思来想去，虽有些荒唐，当下穆晴雪也属实是最好的选择。
　　“穆晴雪若是入疆，穆大夫人膝下空空，难免又失落。”顾一弘听完说到。“总不能再指一个庶子庶女过来，总是有感情的。”
　　穆云没想到顾一弘会这么说，嘴上意图含糊过去：“毕竟家国社稷，不敢含糊，妇人之仁，不值一提。”
　　“毕竟此事，总要当事人自己同意方能有下文，兵部总不能逼迫一女子参军，不知穆小姐可方便与我二位见面一叙。”顾一弘笑盈盈的，却笑得穆云心中一紧，这位面如冠玉，方才走马上任的顾司郎中，可不好糊弄。
　　原本顾一弘想见这位穆小姐，穆家是可以用男女大防挡一挡的，但穆晴雪去北疆是要参军的，这理由显得格外脆弱。
　　穆云再三欲言又止，但还是让人去喊穆晴雪来。

　　顾一弘一抬眼，进来的女子眉目干净，虽说不出有何惊艳之点，但自然洋溢着朝气。身形与平常北疆男子近似，作为女子，单从身高来讲已是罕见，更别说肩宽臂厚，顾一弘瞧着像是经年训练的成果。
　　这位穆小姐今年也才二十，先前说了几门亲事，但阴差阳错都闹黄了，巧合得让人不禁有些怀疑，真有如此的巧合？
　　此番两边见过礼，顾一弘便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问道：“穆家推选你去北疆一事，你可知情？”
　　穆晴雪没有一丝慌乱或局促，闻此言抬眼便笑道：“家长信任我、推举我，我愿意去。”
　　“北疆并非安乐窝，寻常男子去那里多的是不能适应的，何况是女子？军营不是儿戏，姑娘今日若不能说出一二，兵部必是不能批示。”
　　杨黎偏头看着这位方才走马上任的“长官”，他未听过顾一弘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初到兵部就一再冷遇，顾一弘却显得温吞顺从，让他以为这位传说中的少将军与传言大相径庭——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看来并非如此，杨黎目光一转，将这一瞬的诧异收了回来，继续听穆晴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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