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一只恶鬼

　　第一次见到高歌是在初二上学期。

　　那天段小倩和段雪在学校附近买文具，从奶茶店出来的时候，她们发现身后嘻嘻哈哈，指指点点跟了一帮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青年。

　　两个人很害怕，都要贴到网吧墙根下了。即便如段雪这样平常被称为“不良少女”的人面对这么多男孩子也有些无措。

　　“你们干什么跟着我们。”段小倩壮着胆子质问道。

　　其中一个不怀好意道：“妹妹，你屁股后面的血包被谁扎破了，哈哈。”话音落下，是一阵恶俗的哄笑。

　　两姐妹这才发现段小倩生理期到了，浅色的裤子上布满了明显的血迹。

　　在哄笑中，在一群男孩的围堵中，羞愤瞬间到达顶峰，她脸颊一热，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这种恶意。

　　这时一声不耐烦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一群傻逼笑你妈呢！怎么，你妈没来过这玩意儿，还能生出你们这帮畜生！”

　　段小倩抬头，一个瘦高的，碎发都要遮住眼睛的男孩从二楼网吧的楼梯走下来，他一副困倦的模样，大概熬了一夜心情不太好。

　　青年们瞬间炸锅了，“你小子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嘴还挺贱。”

　　男孩嗤笑一声，“哪个学校？什么名字？一群弱智儿童在这儿装什么□□呢？怎么，五百米之内就是警察局，这么牛跟我去那儿说道说道？”

　　他摇了摇手机，“或许我们叫警察叔叔来？”男孩努努嘴：“你们头上的监控应该很乐意告诉叔叔们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群三五日被警察教导的家伙瞬间怂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也没别人看见，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段小倩反应过来，拉着段雪感激道：“谢谢。”

　　男孩只是从蓬松卷曲的刘海中看了她们一眼，随即插着裤兜转身就走了，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段小倩几乎瞬间就记住了这个男孩，不是因为他的仗义帮助，而是面对这帮流里流气的家伙，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同龄人在一开始就用“去警察局”这种方式，而不是约架，最后被围观者报警。

　　对于警察，段小倩是敬仰的，是恐惧的。

　　回到家里，段磊又不知鬼混到哪里去了，她匆忙去换了裤子，随后一下午都在房间里写作业。

　　下午的时候，奶奶叫人吃饭，段小倩和段雪坐到桌边，正要动手，便听见奶奶说：“等一下，你表哥到家了，他马上就下来。”

　　二姑嫁到了南明市，听说很小的时候段小倩是见过他的，可稍微大一点，这位表哥死活不愿意来段家。

　　段小倩是前几天知道的，二姑二姑父步了大伯的后尘，高歌的监护人变成了段奶奶，跟她一样。

　　这位表哥据说前两天就到镇上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

　　心中好奇地等着，直到二楼走下来一个人，头发自然卷，一脸刚睡醒模样的男孩，可不就是中午出口帮忙的大侠。

　　人走到面前，段小倩激动地站了起来。

　　面面相觑中，他们同时开口。

　　“你就是高歌表哥？”女孩的语气是惊喜而兴奋的。

　　“段雪，段小倩？”高歌扫一眼姐妹两，眼中连不耐烦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厌恶。

　　段小倩心凉了半截，坐下再也没敢和人说话。

　　她本就是自卑的，心虚的。自从段家被恶魔纠缠，她会自动合理化所有人讨厌她，远离她的理由。

　　.

　　掉进沼泽地或许是因为诱惑，因为恐吓，因为不小心，总之堕落的理由有千千万万，狡辩的人也好，误入歧途的人也好，总可以找到一条合适的。

　　逃出沼泽地却很艰难，没有外援的时候，每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段小倩在班上是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的，不敢也好，不愿意也罢，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她听老师的话，勤奋好学，安静乖巧。但拜哥哥们从前的事迹和同校初三的段雪所赐，她自动被划分为“不良少女”的一员。

　　女孩做不到背叛自己的亲人，同他们划清界限，但又做不到与“不良”等人“同流合污”。

　　她其实很难理解堂姐们的思维，为什么看人家不顺眼就有理由去打一架，走路擦到肩膀也打一架，撞衫也打一架，他们哪儿来这么多架打？

　　于是她苦口婆心劝道：“姐，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改变自己，改变咱们家吗？你不要跟哥哥他们学呀，那样不好。”

　　段雪似乎也不能理解堂妹的思维，她甚至教导道：“小倩，我说改变是我的事儿，那也不代表他们就可以随便在背地里蛐蛐我，再说了，姐姐以后肯定会好的，现在也不能怂，谁惹我我干谁！”

　　段小倩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只能道：“姐，你别管他们了，你今年都初三了，再过半年就离开这里去南明市上高中，谁也不认识我们啊，你这半年好好学习考试好不好，不要跟他们出去骑车喝酒了。”

　　“好好好，小倩你话真多。”

　　段小倩笑了一下。

　　马上就要上课了，上厕所的同学回来，段小倩听见他们小声道：“喂，快看！那就是段雪，上次一板凳砸断人肋骨的女的，听说人家就只是说她没有XXX长得好看，都没有当她面儿说，她就打人了，段小倩是她妹......”

　　段雪抬起下巴，一可乐瓶砸了过去，“几个贱人找打吗！嘴巴给老娘闭好！”

　　段小倩捏紧了拳头。

　　诚如此刻，她性子软弱，不会反驳同学们说的话，归根结底，她心有愧，她觉得同学们很多时候说得也没错。

　　但她也不会当众反驳段雪，这是从小到大和她一起长大的堂姐，处处维护她的堂姐。

　　纠结和无奈让她心底越发苦涩，这苦涩无处宣泄。

　　段雪踩着上课铃走了，段小倩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高歌从花坛后面走出来，他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股了然和嘲讽的笑容。

　　高歌比她大半岁，转到了她们班。

　　上学的第一天，他们在家中二楼楼梯口相遇，直到走出门，感受到身后女孩跟随的脚步，高歌停下脚步皱眉道：“别跟着我！。”

　　段小倩有些委屈：“我没有跟着你，我也走这条路。”

　　高歌愣了一下，但立即恶狠狠道：“警告你，到了学校别说我俩的关系，我们就是陌生人，陌生人懂不懂？”

　　“懂。”小倩看着少年瘦高的背影，心里很难过。

　　整个初二下学期，段小倩和高歌住在同一屋檐下，上同一班，却形同陌路。

　　.

　　竟然是兄妹！姜烟有些震惊。

　　单看这段回忆，初始的相识并没有多么美好，甚至称得上糟糕。但从通感的身心，姜烟感觉到女孩是愉悦的，这个“形同陌路”的人不仅没有让她感受到难过和痛苦，反而让她感到安心。

　　安心到连姜烟的疑惑段小倩都欣然作答：“我当然不会因为高歌感到难过，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初三开学，段小倩拿着上学期的成绩单难得笑弯了眼，她是全校第五，全班第二，很不错的成绩。

　　心里估算了一下按照这个成绩大概可以去哪所高中，回过神后段小倩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考得怎么样呢？

　　她走到张贴全班成绩单的后墙公告栏旁边，挤进人群，眼睛从上到下搜寻，终于在十六名旁边找到了高歌的名字。

　　也算不错。

　　段小倩转身要回去，不期然看见少年正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成绩单，他似乎对自己的排名不是很满意，但随后不知看到什么，眼睛里好像有些诧异。

　　兴许是她的目光太明显，高歌转过头来，两人对视的那一瞬，竟然没有了以往的小心和厌恶，高歌上下扫了人一眼，“哼。”他对着女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自己走回座位了。

　　傍晚放学各自归家，经过学校侧边的巷道。

　　还没转过弯，就听见一声流里流气嚣张的声音：“喂，你就是初三的高歌？”

　　高歌斜挂着背包，打量人一眼，也不说话，绕圈要走，但立即被推着胸膛往后退了一步。

　　他烦躁道：“我是高歌，怎么，你们有什么事儿吗？”

　　“小子，听说你很拽啊？”

　　“......”又是这种无聊的理由，高歌不耐烦道：“你听哪个傻逼说的。”

　　“你管我听谁说的！我就问你，拽什么！遇见我们不知道打招呼？”

　　段小倩探头一看，说话的这个不是体育老师家的那个侄子吗！眼看着事态朝着打架斗殴的趋势发展，段小倩转头跑回了学校。

　　走时她听见高歌说：“有本事别走，等我电话叫个人来。”

　　“切，怕你不成，你打，老子倒要看看谁他妈是你大哥！”

　　段小倩面色焦急，跑得飞快。

　　十分钟后。

　　带着体育老师过来的时候，段小倩生怕看见什么激烈的场面，谁知走到跟前，发现高歌和那五个人正相安无事呢。

　　少年倚靠在墙上，悠哉游哉等人，其余五人瞪着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高歌先看见来人，他满是惊讶，站起身恭敬道：“老师好。”同时不明意味地看了女孩一眼。

　　惹事的小年轻转过头，迎面便飞来了蒲扇一般的巴掌，啪的一声，响得很清脆。

　　体育老师怒喝：“张强，你干什么，又欺负同学！”

　　张强捂着脸没来的及说话，头顶又是接二连三的训斥：“你爸妈再三托付我才把你弄进一中，本来想叫你跟好人学好人，结果你呢，一天天的净来当搅屎棍来了！走，跟我回去！”

　　张强被拖着，几个好兄弟看着黑熊一般的体育老师面面相觑。

　　高歌看着眼前的景象挑了一下眉头，他对着跑到他身边站着的女孩歪头低声道：“你可以啊。”

　　这边张强正杀猪一般叫着与体育老师进行拉锯战时，拐角处又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人。

　　段小倩睁大双眼，所有人停止了动作。

　　“班主任！”她低声惊诧道，班主任还是他们副校长。

　　高歌这时候上前，“老师，我刚刚打的电话。”他对着张强严肃道：“我叫的人来了，你们看怎办吧。”

　　“......”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要说很严重的事情也没发生，张强被两位老师扭送回学校教育去了。而高歌因为上学带手机，被罚写检讨三千字。

　　看着离开的一群人，高歌转身，走了两步，他停下，扭头朝着身后：“回家啊，吓傻了吗？妹妹。”

　　半年多的时间，他们对彼此改观，他们被同类互相吸引。

　　那年的春节段家格外冷清，长辈们抓的抓，躲的躲，小姑在南明不回来，哥哥们有几个回来了，有几个已经步上长辈的后尘。

　　瘾君子的世界是没有未来的，段小倩如今看他们越来越陌生，甚至世俗意义上，她处在坏人堆的漩涡里。

　　见识过，无奈过，她已经放弃试图去劝说，扭转。唯一令她难过不安的是，段雪没回来。

　　自从段雪去了南明，姐妹俩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今年过年，段雪在南明小姨家过，不回来了。

　　奶奶吃了晚饭很早就去睡觉，段小倩回房间呆着，想到段雪，她怎么也睡不着，站到床边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坐着一个人，他正仰着头看天上小镇人家放的此起彼伏的焰火。

　　“你睡不着吗？”

　　高歌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转过头看见穿着珊瑚绒睡衣像块香软小面包的女孩。

　　他无奈指了一下天上：“这你能睡着？”

　　段小倩跟着抬头，好美的焰火，好吵的春节。她转头问：“你想放烟花吗？”

　　高歌：“你买了？”

　　段小倩点头：“嗯，你等我一下。”她跑回房间，十多天前就买了，在学校门口看到，她本来想跟段雪一起玩的。

　　一把仙女棒，两个人坐在院子的凳子上，互相沉默着，默默看着一根又一根在手上绽放。

　　高歌低落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他说：“段小倩，去年春节，我是和我爸妈一起过的。”

　　段小倩在滋滋的火花中看见他落寞的神情。

　　高歌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为什么要去碰那个东西，自己碰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迫害别人，我讨厌那个东西，我讨厌段家。”

　　他突然抬头看着她：“段小倩，你知道吗？我其实也有个妹妹的，亲妹妹。”

　　“嗯？”这段小倩很诧异，她真不知道。

　　高歌苦笑了一下：“我爸和我妈在生下我没多久后就染上了，在我八岁那年，我妹妹是带着毒/瘾出生的。不像普通的小孩子，她不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哭，她那么小，我在婴儿床旁边看她的时候，经常看到她在抽搐，她吃了东西就拉肚子，脾气很暴躁，你二姨他们怕被人发现，也不送医院，她只活了三个月就死了。”

　　这是在家里那么多人参与吸/毒，贩/毒后，段小倩听到最令人伤心的事，怪不得高歌那么讨厌段家。

　　她难过的低声呢喃：“对不起。”

　　高歌却摸了摸她的头：“你好笨，谁用你来讲对不起，我知道，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仰头看着天空，“你从小在这里长大，能长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比我厉害。”段小倩一直面着这些东西，而他一直都在躲避，直到躲无可躲。

　　高歌转来镇上的原因除了监护人变更，还有最重要的是父母被捕的消息传遍整个学校，他在老师和同学的议论中呆不下去。

　　他突然转头认真地看着段小倩：“小倩，你要一直这样知道吗？段家很糟糕，但我相信世界很美好，你也会很美好。”

　　坚定的目光中，段小倩抓住了他的手，“高歌，我会的，你也一样！生在这样的环境不是我们选的，但我想，只要努力，我们可以选择以后，我们一起努力吧。”

　　“好。”

　　走出沼泽地的过程中，他们很幸运地遇到了相互搀扶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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