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

　　赵隶一听这话，立马就低声对顾长俞道：“他想得到美！成德年间大聿便与他们有过一役，那一役大聿惨败，割了沧西三座城给他们。虽是小城，却足够耻辱。自此大聿与他们便甚少有往来。如今他们是见我大聿强大，生怕我们发兵讨城，赶紧过来示好，还想再捞一笔油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买卖？想互市，先把那三座城吐出来再说！”

　　顾长俞双眉紧锁，望着那盒金刚石，道：“不仅如此，此次是安家联络，邀他们过来，为的就是借互市打通鬼头青进大聿的关隘。我本以为他会先从冗东和沧西谈起，谁知他一开口就要设往来督市司，只怕是准备齐全了。”

　　柳复光接过那锦盒，给赵熙政呈上。赵熙政拾起那金刚石发钗，细细观赏一番，赞了一声，才又将其放回锦盒，遂对脱脱拉台道：“这金刚石朕也只听说过，今日一见，甚是美矣。克伦王有心了。”

　　脱脱拉台笑道：“赠金刚石，是克伦最诚挚的心意。陛下，克伦的宝物有许多，若能互市，这些宝物便能流入大聿。而我们克伦，也能被大聿的宝物滋养，子民吃饱穿暖了，才能养出更壮的马，掘出更多宝石来！”

　　赵熙政也跟着笑了两声，却没有立即回应，他看向礼部尚书宁郅则，宁郅则就道：“三王子，设往来督市司一事，牵涉甚多，陛下当与内阁诸位阁老及群臣商议，故不能立即答复。若是通过，也需按章行事，清点筹备。再往后几日，便是大聿的年，过年停朝七日，若要有答复，便得到年后了。”

　　顾长俞本以为脱脱拉台要再说些什么，谁知他竟是爽快答应，持觞举白道：“好！拉台便期待着陛下的国书，从千里檀京送到克伦来！今日是好日子，有了美酒，怎能无好乐好舞助兴？克伦有美人，美人擅歌舞，这就给陛下呈上！”

　　话落，两边暖阁里琴乐声响起，乐声中掺着鼓点，听声因是克伦特有的手鼓，其间混杂着若隐若现的银铃声。这曲调深沉而悠长，颇显异域风情，一排克伦姑娘身裹纱罗，赤足而入，舞姿曼妙。众人只顾着看，却是连话都不说了，

　　舞到一半，只见一身披金纱、腰缠金链的女子飞身入殿，好似天外飞仙，盈盈落于一众舞女中。甫一落地，就踏在毡毯莲心，踮足悠然而转。她五官深邃，艳若牡丹，眸光又妩似秋水。赵熙政本无心于这歌舞，随意抬眸，目光却被这位舞姬吸引了去。

　　“子姜，这姑娘轻功不错啊！”

　　赵隶也望着殿中人，移不开眼，视线直在她足下。顾长俞赞同道：“是了，此人定习过武。”

　　仗着有乐声，二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前面人听了，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一眼不知是何意。

　　赵隶也不搭理，注视着那女子容貌，道：“甚美，不过我觉着有些奇怪。”

　　他这次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不等顾长俞回话，便接着道：“你不觉着，这女子周身的气韵，颇有几分似东太后吗？”

　　顾长俞凝神看去，也能察觉出这克伦女子美得浓艳，带着三分妩媚，却又没有周煜灵身上那种凌厉之感。至于身形个头则和周煜灵相仿，他便向赵熙政看去，果然见赵熙政的目光也在那女子身上。

　　“这可不好了，我就猜他们有后手。陛下要是真收了这女子，本也无妨。只是谁都能看出这女子像东太后，陛下收了她，定要遭人议论。”

　　顾长俞却道：“我看未必，陛下从不沉溺女色，不然登基三年后宫也不会寥寥几人。且克伦抱着什么心思送人，陛下也知道。”

　　赵隶又看了眼赵熙政，不置可否。待宴席散了，顾长俞这才回侯府去，与林舟渡说起此事。

　　林舟渡听了，却是凝眉：“往来督市司？”

　　顾长俞点头，“这往来督市司，是要效仿我们与罗剌的茶马司。先帝在时，盛行以茶御番之策，除了查几和克伦，连乌朱族都与我们有所往来。但设此司，便是允了整个大聿同克伦互市。其间若调派官员，便是给足了安党机会，此番不拦，鬼头青不日便入檀京。”

　　林舟渡起身，在室内踱步，“克伦如此有把握，竟不是先从边境互市开始，此次定是给足了好处。若不是沧西那三城，便是别的什么…能令赵熙政心动的东西。”

　　顾长俞本不觉得殿上那位克伦舞姬是个事，眼下听林舟渡这样说，才谨慎起来，却又不免疑惑：“难道那舞姬就凭着与周太后有几分相似，还能令陛下迷了心智？他收那舞姬，是百害无一利。”

　　林舟渡一听，就明白了，遂沉思不语。他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抚着额道：“只要他想，便有办法收。你想想，赵熙政登基三年，却不曾选秀，先前是国事未稳，如今国事稳了，众臣还不催他充盈后宫吗？”

　　“是如此，他届时借着选秀，再让克伦给那女子安个什么身份，一并收进宫里，无人能挑出什么错来。那女子定是安家指派的，皇后娘娘虽是正妻，却不同陛下亲近。安太后又不是生母，安家这是要找个人进后宫，与周太后分庭抗礼。”

　　说罢，顾长俞想了想，又道：“正是因着这一点，安家找的这克伦女子也只是在身形气质上与周太后相仿，容貌却不曾，否则陛下还真未必愿意做此无利之事。说难听了，这女子便是克伦与安家的内奸。”

　　林舟渡就道：“是如此，就看赵熙政上不上套。不过周家想到此处，也不会不出手。我现在担心的，还是往来督市司的问题。赵熙政虽然没那么快答应，可他架不住安家每日吹耳边风。且周家此次，可不会同安家作对，只能靠我们。”

　　顾长俞瞬时凝眉，“你是说，鬼头青的事，周家也想插手？”

　　“螳螂捕蝉，亦有黄雀在后。若有人能打通鬼头青入大聿的道路，周家不必费力，若换你，你可心动？且你别忘了，当年乌香散布，是谁家获利最大。这些年，周家又有谁在外面兢兢业业，每逢过年才回来。”

　　“周宗泽。”

　　晚间下起小雪，棋盘街两边楼宇灯火辉煌。过了市楼便是教坊司所在之地，教坊司旁紧邻一楼，名唤广寒仙子楼。

　　此楼至今约有百年，说是楼，正中却是一片木台，宽广可呼作场。两边看台高至五层，四周通透，又有雅间间隔，凡宾客至此，皆能一眼望向场内。这广寒仙子楼是檀京一处胜景，每逢佳节，又是人们争相集会之处，场内有诗词歌赋之比，也有琴瑟舞蹈之争，不论身份、不论年龄，皆可上台参战，也可向看台点名应战。

　　被点到之人，循例是要下来应战的，不做推辞。有落魄文士对战新科状元，有无名小士对战鼓瑟高手。胜者声名大噪，一夜成名，故而此处成为无数文人雅客青睐之所。当然在此处也有菱花胡同的倌人们比舞，也有教坊司的舞姬们切磋。

　　四周看台彩幔高挂，灯笼连起，今日楼内座无虚席。虽有雪飘，场内姑娘却不曾乱了阵脚，舞得极稳。高台看客高声叫好，掏了彩头出来下注，场外两扇木阁，内里摆着下押两家的物件，有碎银、有银锭，也有发簪手镯。

　　广寒仙子楼外，一行人正悠悠策马走来，远远看去，那些人头戴瓜皮帽，皆作经商之人的扮相。而这一群人中间围着一女子，此女子身下一匹乌驹，只眉心一点白，她一身锦袍，腰间系带，围一大氅，头发用白银冠利落束起，作一条马尾垂在肩上。而她眉目与周镇察相似，英俊且锐利。

　　她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握着葫芦，悠然行于街上，往嘴里痛快倒酒。酒喝没了，就将那葫芦往后一抛，大喊一句：“酒呢？再来！”她身后便自有人接下那空葫芦，再抛个满酒的葫芦给她。

　　两边男子与她策马并行，伸手给她撑伞。远远只听众人围着她说话起哄，都唤她“财神姐姐“、“周大财神”。她喝酒也喝彩，她抛葫芦也喝彩。那女子应是半醉之态，摇晃着策马，听见广寒仙子楼里的鼓声，就眯着眼问：“什么动静？”

　　一人就答：“这是广寒仙子楼比舞呢！克伦使臣带了一极貌美的姑娘来，姑娘善舞，此番正与教坊司瑶娘子在场上打对赛呢！财神姐姐，有这热闹，咱进去看不？”

　　“去！”

　　那女子一挥手，将酒饮尽，再将葫芦一抛，驾着马就往广寒仙子楼去。两扇木门有两人之高，却为她大开，沉重的推门声过，场内欢呼之声扑面而来。迎面的正是木台，台上两女子起舞，罗裳相抚。她眸中映着她们衣袂翩跹的身影，兴致上来，大呼一声：“好舞！”

　　这一声喊穿透木台，高台上宾客纷纷向此处看去，见是她来，欢呼雀跃，唤她下个彩头到木阁里。

　　她便是周家三出之一，周家长女周宗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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