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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
说也奇怪,也许真是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骁勇将军娶妻的时候,没几个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出妻的时候,整个南都却在一个晚上知晓得清清楚楚。
这则消息的爆点,在于离婚的理由,不是“休”,而是“出”。
也就是骁勇将军认为是他的妻子做了违背妻德的事情,因此将他赶出家门。
茶楼里,那本《红缨帅》的话本不知第几次被翻出来,又加上了新的谈资。由于先前很多人不知道红缨帅到了南都后到骁勇将军出妻这段时间,这个妻子究竟是怎么来的,又做了什么事,因此灵感大开的说书人们便开始缝缝补补,愣是将“出妻”两个字拓展成了十几页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夜传出四个版本,还相互取经学习。
什么“恃宠而骄”“欺压妾室”“好吃懒做”等等罪状都凭空飞来,重重地扣实在了林青的头上,他的形象很快在民众之间变成了一个性格恶劣,仗着骁勇将军为人忠义,大肆挥霍想尽办法掏空将军家产的人。
在一个声名决定了一切的南都,林青的处境的确很困窘了。
原本亲善的街坊邻里也只在暗地里小范围地表达着“其实这人我觉着还有点好”之类的模棱两可之言,周行致也根本没有出面的意思。
因此林青的名声就这样变得恶臭。
脸上的刀伤又实在太明显,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在满城新话本畅销的时候,仿佛大街小巷举目皆是敌人,一个个人眼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厌恶和嘲弄、批判,所幸南都上街乱玩的小孩是比较少的,还没那么容易被直接扔臭鸡蛋和烂白菜。
几天以后,林青制了几块面罩,按照下意识里舒服的样式,做成可以戴在耳上的。
戴了面罩虽然看起来奇怪,但右脸明显的伤痕就被遮住了。
剩下唯一的问题是吃住。
林青走得干净,只带了自己当初走进宅门时带着的东西,也就是那把匕首。
他身无分文,只靠剑奴还囤着的一点小钱,能住几天客店。
纵使如此,剑奴也没表现出半点不快的意思,很勤快地跑上跑下到处找活干。
林青逗趣他:“我这么穷,你还认我做主人?”
已经十七岁的剑奴,清秀的眉目渐渐长开,他很认真地对着林青说:“奴是瞎的,认不清钱,只能认得各人的心是什么颜色。”
真有灵性。
林青轻叹着,伸手轻轻抚弄着剑奴的发丝。
“以后莫学我,要是找了伴,就跟他一生一世。”
剑奴睁大眼慢慢地摇头。
“奴才不,”青年说,“奴要找妻子,就找大人这样的。”
林青唇边露出微涩的笑容,心想小孩太会说话,也不是什么好事。
“替我把面罩拿来,”林青道,“我今天去酒楼试试。”
…
南都的工作比想象中的还要难找,碰壁十几次,剑奴都急哭了,觉得走投无路。
倒是林青仍然很冷静。
他站在最繁华的街上看过去,一种种商铺,最后目光落在了几栋青楼楚馆上。
只有这种商铺,他还没去试过。
剑奴随他走了几步,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紧张地大喊大叫,最后被林青赏了一个没好气的盖帽。
“你懂什么?”林青揉揉剑奴刚才被他拍疼的脑袋。
“青楼不是只有唱曲、跳舞和卖身这三种工作的,你以为那些歌伎舞伎都是辟谷的仙女吗?就算是给她们做饭挑粪,那也是工作呢!”
林青终归是很有耐心地解释了:“青楼、勾栏这些地儿不看出身,要是一穷二白,考虑一下这种地方,不丢脸。”
剑奴看他说得详细,才晓得自己误会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看这小青年羞答答的眼神,林青哪里还不知道他刚才想了什么,气了气,最后还是气笑了。
剑奴痴呆呆地看着林青不加掩饰的笑,明明只有那一双平凡的眼睛微微弯起,藏在青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却也好看得让他移不开目光。
“奴好喜欢您……大人……”
剑奴用微弱如蚊蝇的声音悄悄说。
“什么?”可惜林青被封印了歌姬夜猫的血脉,没有听见这句小得可怜的告白。
“奴说,大人是奴见过最美的人。”剑奴咧嘴道。
林青这会儿干脆没理他。
剑奴暗自撇撇嘴。
什么嘛,他说的是真的。
…
在青楼应聘也不见得简单。
林青先后找了几处,都说没有需要,最后到了南都第二馆:落霞馆,那里的妈妈才勉强说给他一个机会。
“你会做什么?”妈妈问。
林青会做什么?
他说做菜,妈妈让他试了一下,然后否了,原因是太好吃,没必要,会让姑娘们吃胖。
他说干杂活,妈妈又让他试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林青只是比寻常杂役搞得更快一点,更有积极性一点,也没什么特别的——反正馆里的杂役都是亲戚推荐制度,从来不缺人手的。
最后林青说会舞剑。
妈妈质疑地看着他,还是给了他一把剑去试试。
剑奴本来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林青刚舞了两下,剑就断了。
妈妈愕然,剑奴也目瞪口呆。
眼看是不能留下了。
林青还真不允许自己尝试了这么久,还要灰溜溜地走出门,竟然大胆地走到楼下向一个配着剑的贵族少爷借剑。
妈妈怕他捣乱,却也拦不得,因为那少爷一看林青戴着黑色面罩,就莫名很兴奋。
“你是要玩飞天大盗手里剑吗?”少爷很爽快地把剑给了他。
林青在手里随意抛了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把少爷的眼睛当场就看直了。
“好剑。”林青评道,转身走上舞台。
那晚是落霞馆的那位妈妈十年来看得最心惊胆战的一场表演。
她是怕林青把自己的招牌砸了啊!那以后客官来落霞,不都去别的妈妈手下找姑娘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林青舞完剑以后,场下虽然没什么掌声和喝彩,但是打赏却很多。
这个很多,是真的很多,在这位妈妈手下养的姑娘里,也就只有中上等的那几个,才能经常拿到这个数,而这却只是林青的首场演出。
“我收下你了!”妈妈很兴奋,找到刚下台的林青。
林青笑了笑,弯了弯眼睛,鞠了一躬:“谢谢。”
只是签卖身契的时候,林青的手还是不免有些迟疑。
妈妈催促他“快呀”,“等什么呀”,“都要闭馆了”,林青只好问,能不能限定业务范围只在舞剑上。
妈妈当时还不解地看他:“你不是本来就只会舞剑吗?”
然后改了契上的文字,林青才签了名,交了户籍纸。
“啊呀!你是!”妈妈瞬间瞪圆眼睛捂住了嘴,不让尖叫漏出来。
那白纸黑字的“三青”,让最近没少听流言蜚语的妈妈立刻反应过来林青是谁。
妈妈的眼睛直直盯住了林青的面罩。
有那么一瞬间,林青以为她要揭下来好好看看他有多丑,是不是像流言和话本里的那么可怖和恶心,值不值得拿这个身份再去炒作炒作骁勇将军的传闻后续。
但是这位妈妈在静了几秒钟后,严肃但温和地对他轻声说:“以后别把罩子拿下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洗澡你连睡觉也必须戴着它,别被人看见了,尤其是隔壁间里的嘴碎姑娘们,你要防着点。”
林青怔忡了一下。
“你的断眉,”妈妈又发现了一处显眼的地方,道,“我教你怎么画得别人看不见。”
林青沉默了半晌,朝她深深作揖。
妈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这没什么,孩子,人一辈子里难免有落魄,谁都有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剑奴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看到一切平稳结束了,才红着眼眶扑上去紧紧抱住林青的腰。
…
落霞馆来了舞剑新人“盗客”,舞剑用的是真剑,每一场舞的剑法都不同,来了越懂剑,越懂武的客人,答出剑法名,就会再接着舞更难的。
这可是新奇得从未听说过的表演形式,不少自诩爱武学的南都人士都凑了时间相约一同去看。
有人还想着通过反复刷盗客的表演,记住他掌握的所有剑法。
然而这一类想要“背答案”的人们很快发现一个令人震惊的点——盗客从来没舞过相同的剑法!
新人登场一个月里,盗客很忙碌,每一晚都安排了他的表演。
来看的人也渐渐从清一色的才子绅贵,变得有才女、富家小姐这类女性,和文官、武官、谏官不同的官员。
名气累积到一个月的月底时终于引动了南都军营里的教官,组成团来看盗客表演。
这天晚上,整个落霞馆都在持续地一阵阵地爆发出欢呼喝彩声。
从上半夜开始,舞台一直被盗客占据。
那些年轻年老的教官没一个水货,连连答出正确答案,便让那盗客不得不接着改换更复杂更困难的剑法,一场接一场不间断地演下去。
到了深夜,台上那人已是汗水淋漓,长袍湿漉漉,气也有些喘。
妈妈紧张极了,几次趁着表演间隙跑上去问他怎么样。
林青都示意自己可以坚持。
他自己也知道,坚持完这一夜,他爆发的名声就能连续吃好几年红利。
上一场的剑法又被答出来了。
“是《穿叶摘花》!”一个白头发教官端着酒,满面红光地大喊。
之前好多人都答错了,这个教官却没一次不对,可见是个积蓄深厚的武人。
林青抱拳朝他行礼,用变声技巧开口喝道:“老先生说得好!”
大家都知道老教官说对了,登时又满堂喝彩。
喝彩刚完,立刻又是山呼海啸的“再来!”、“再来!”、“再来!”。
林青毫不推辞,脱下湿透的青色外袍交给台下的剑奴,又半褪了中衣,系在腰部。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很完美地形容了他上半身赤/裸后给观众带来的震惊。
那些线条绝不是达官贵人随便射射猎可以得到的。
眼尖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真正在生死之间转圜了积年岁月,又一直练武不缀,才得到的完美战斗造物。
林青轻吸一口气,慢慢提剑,摆出起手式,然后竟就用着这柄细薄的剑,舞出了大巧不工的重剑之势。
开阖之间,恍若一扇宽如二掌的双手巨剑在他掌中旋转。
因为剑细小,林青另一只手上的很多动作,甚至是凭空按下的,好似那里真的有剑身,可以供他使力,辗转腾挪接下来的身法。
那些老教官都看呆了。
“《厚海重山》。”那名没有错过的白发喝酒教官颤抖着沙哑的声线说。
林青再次朝他行武人礼。
转而,又是刺剑般的阵势,剑尖频频点空如同数朵小花同时绽放,又一齐似雨滴淅淅沥沥落下。
“《百花同心》。”
林青再抱一拳。
铜色的挺拔脊背上已经寸寸浸满汗珠,他的气息经过几次悠长吐息,却还能回归中正平和。
此时盗客与那老教官的以剑对话已经超过落霞馆里其他人的理解范畴了,但是见到他们相互致意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开始鼓掌。掌声渐渐热烈,直到叫好声又纷纷脱口而出,震响落霞的大堂天花板。
在这样热烈的氛围里,林青忽然开口道:“老先生如果再答出两次,鄙人就为老先生舞一剑您从未见过的剑法,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完美收官方式了,既不会拂了老教官的面子,也不会拂了落霞馆的面子。
老教官似醉非醉,摇摇苍颜白首,道:“我便领教领教你能舞出什么我没见过的剑法!”
“请接招。”林青笑道,再度舞剑。
后来人们才知道今夜与盗客对剑法的那老教官曾是北国还强盛时,抗击黑虎的一名副将,因为时运不济,已有相应战功却一直未能封官,随着南国朝廷南逃,在军营日日醉酒消愁,了却残生。
这两招剑法老教官依然答对了。
林青便舞了一套记忆里另一个世界的剑法。
老教官看得目不暇接,竟然像痴玩的稚子那样站起来走到舞台前,伸出粗糙干裂的食指跟着林青手里的剑尖一同指指点点。
待到林青收剑时,天色正好欲要大放光明,他惋惜地最后作揖一次,退到了幕后。
留下那舞台前的老教官,十指悬空颤抖,老泪纵横。
一个是沙场悍将,军营终老。
一个是矫健男儿,青楼卖剑。
这,便是南国生命力的一个侧面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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