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道

　　梅冰卿那夜被一阵风刮得晕头转向，待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斜卧在一条裹着猩红缎面的躺椅上。再一看，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他擦了擦眼睛，以为那还是柳叶山庄的洞房。他本能地摸了摸自身各处，确定衣服完好，身无伤痛，就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门没锁，一推就开。
　　门外是院落，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家都端盆捧钵，抚琴拈花，走路的走路，戏耍的戏耍，言笑不止，其中似乎还有柳晓儿与玉玫瑰。他张口叫唤她们，却无人睬他，仍是自顾自地走路耍笑，当他为无物。他伸手去牵她们的衣襟，所碰之处皆化云烟，掠过他的眼前后，才又见镜像。他急躁起来，不由窜入人群，手舞足蹈，东抓西擒，欲触及某个实物，却终是徒劳。
　　却忽见，柳晓儿回头朝他笑。她眼角微抬，眉梢轻扬，腮间漾红，鬓边还插着两三朵火红的海棠。他看得痴呆。她轻启红唇，笑意盈盈，对他说道：“梅郎，唱啊！唱啊！你戏唱得那么好，怎么不唱啊！”他看得呆了，听得呆了，轻问道：“你喜欢听我唱戏？”她点头，笑容倾城。他又问：“你喜欢我唱什么？”她答道：“《武神救世》啊！”他道：“论唱戏，你比我唱得好！还是你唱吧！”她有些不耐烦了，道：“明明就是你唱得更好，为何不唱呢？”见她不高兴，他不由着急，本想开口唱，张开嘴却什么也唱不出来。他竟然把戏文戏腔全然忘却了。
　　“你真笨！”她骂道。那张脸忽然转睛为阴，忽而又化为一张独眼猫脸，朝他蹭过来，吓得他直朝后翻。接着，从猫嘴里发出一长串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庭院中。
　　他最怕聒噪，于是捂耳拒听。然而，他越是拒听，那笑声越是刺耳钻心。
　　他在庭院中狂奔起来，却发现，那庭院竟没有尽头。他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出去。他头痛欲裂，两眼昏花，几近晕厥。晕厥中，有个声音又响起来：“你忘了你是谁了么？做神仙感觉如何？做惯了神仙，尝尝做人的滋味如何？”他模模糊糊地问道：“你是谁？”便没了声息。
　　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山顶巨石之上，周围全是白雪，空蒙处渺渺苍苍。滞仙在一旁设了个小桌台，自酌自饮。见他醒来，道：“醒啦！”梅冰卿未答。滞仙又道：“没想到你是如此弱不禁风！我还以为你是一介仙流，却未料，你竟是凡尘中人！”梅冰卿虚眼回忆，自己的确已经失却法力。滞仙又道：“我喜欢你！”然后，眼中发出只有异性间才能察觉的光采，这令梅冰卿不寒而栗。梅冰卿忽又想起，他的眼珠是柳老夫人的。“你与我结为良缘如何？”滞仙又道，“人间那些庸脂俗粉，我一个都瞧不上！唯有你，才是我倾心之人！”
　　梅冰卿吓了一跳，大声道：“你有没有搞错！我们都是男人啊！”
　　滞仙道：“知道啊！可我厌倦女人了啊！”说着，他端酒上前，殷勤备至，媚态百生，对梅冰卿道：“从此，我不再留恋人间俗粉，独钟情于君！可否？”
　　梅冰卿做退避三舍状，大吼道：“不可！”
　　他退，滞仙则进，且笑道：“知你无法接受，可人间情爱无非如此，你为何醒转不来？”
　　梅冰卿道：“是吗？大概是你玩转人间已久，麻木了情爱，错付了真情，因此如此变态吧！”
　　滞仙听他如此一说，不由一颤，道：“你是如何得知的？怎知我错付了真情？”
　　梅冰卿本是乱说的，此时，不知如何圆话，不由继续乱说道：“你、你、你不就是喜欢人间的女人，后来发现她不喜欢你，你就伤心了呗！”见他似乎被他说中，于是，又继续胡谄乱道：“你喜欢的女人，嫁给了别人！为别人生儿育女，对你不在不乎，不理不睬，甚至不知道你曾经爱过她！而你，见他们夫妻恩爱，心内难过，就想办法报复他们。于是，给他们制造了一系列麻烦，让他们家鸡犬不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见他脸色愈加难看，就继续编造：“你施法让他们的孩子变成先天残疾，又让他的孩子们互相残杀，这样，你还不满足，你还挖下你心爱女人的眼珠，移到你身上，你让要让她尝试那种有眼无珠的痛苦——”
　　“够了！”滞仙狂呼，打断他。
　　瞧那情形，他似乎说对了，于是不管不顾地，仍旧说下去：“你还施法让他们一家全都异化——”
　　“住嘴！”滞仙扬起酒杯，摔在地上，朝梅冰卿大吼，“你不说你是凡人吗？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梅冰卿道：“不能小瞧凡人！别以为只有你们仙人本事大！”
　　滞仙道：“我也瞧不起仙人！”
　　梅冰卿道：“你不是凡人，也不是仙人，那你是魔？”
　　滞仙道：“你说你是凡人，凡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呢？”
　　梅冰卿道：“说不定我不是凡人呢！”
　　滞仙冷笑着，靠近他，伸手捏他的脸蛋，道：“你不是凡人，你是我看上的人！”
　　梅冰柳扭过头去，大呼恶心：“死变态！”
　　滞仙笑笑，道：“你这身红色婚服，真令人迷恋啊！”说罢，色相毕露。
　　梅冰卿推开他，大声道：“你不许对我无礼！否则——”
　　“否则怎样？”滞仙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他料他无能为力。
　　事实上，梅冰卿此时也的确无能为力。他的所有功力尽皆消失，以前的无所不能变为现在的呼天不应、呼地不灵。他隐约察觉，自己的一切变化或皆因唱那戏文所至。然而，尽管发现蹊跷所在，却也无力转圜。
　　他被老色鬼逼得步步后退，转而发现后面是万丈悬崖，于是大吼道：“否则，否则，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跳啊！跳一次我拉你一次，跳十次我拉你十次！看你能跳到哪里去！”滞仙坏笑着，像逗一只猕猴一般，奚落着梅冰卿。
　　梅冰卿伸长脖子，望望高崖峭壁，闭了眼，大声道：“我跳了啊！”说跳，真的就跳了。他当然没跳成，滞仙把他拉了回来。
　　他如此跳了无数次，终归失败，直至精疲力尽。滞仙道：“一个凡人，无人庇护，在这个世道怎么活下去啊！你就从了我吧！我保护你！”
　　梅冰卿本已受了极大的侮辱，他这话更让他吃不消，但却无能为力。此时，他疲乏至极，瘫软在地，任由滞仙嘲讽他是个不中用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