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确保他们都已离开之后，山贼们利落收起武器，那山匪头子快步走到安墨澄身边，轻声喊道：“澄哥哥，可以了。”说着一手扶起他。
　　安墨澄睁开眼，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身前红了一大片，嘴角也还挂着丝丝的鲜血。辰煜也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山匪头子一把把胡子撕下来，露出陆怀绮的脸出来，安墨澄见到了微微一笑，说道：“怀绮，辛苦了。”
　　陆怀绮从袖间拿出一只帕子，为安墨澄擦起嘴角的血来，关切问道：“澄哥哥，没伤着你吧？”
　　安墨澄接过那帕子，自己擦起来，微笑道：“没有。”
　　辰煜却在一旁一手反过去摸背，一边苦叫道：“陆公子，刚才你那一掌拍得颇重了些，我现在背都还疼着呢。”
　　陆怀绮故意逗她道：“这不演像点，他们怎么会信？”
　　辰煜撇撇嘴，安墨澄见她样子，便道：“煜儿，等会让他给我们驾马赔你，可好？”
　　辰煜咧嘴一笑，道：“好啊！”
　　陆怀绮只是笑笑，没有对安墨澄的安排表示异议。
　　安墨澄瞧着陆怀绮的这身装扮，觉得别有趣味，不像个山贼，倒是像一个异域公子，他道：“你这个山贼长得也颇好看了些，压寨夫人还要用抢的吗？”
　　陆怀绮粲然一笑，双手抱在胸前，道：“澄哥哥这样的，当然只能用抢的了。”
　　一道红霞照上安墨澄的双颊，他眼神飘忽着看向别处，轻咳一声道：“胡子是假的，不正经倒是真的。”
　　陆怀绮笑得灿然，他一手轻捻自己肩上的小辫，说道：“不正经也是假的。”
　　安墨澄轻轻一笑。
　　这样一出戏演完之后，便该启程前往负黍了，这“已死”的感觉让安墨澄轻松不已，他长舒一口气，体验着这重生的愉悦。
　　待安墨澄他们坐稳之后，陆怀绮坐在车舆前，高声说道：“压寨夫人可要坐稳了，这去往我阎罗寨上的路可是凶险万分那！”
　　他轻轻一挥鞭，车轮又转动起来，阳光穿过层层树叶洒在车顶上，洒在他的红衣上，也洒在他笑意盈盈的脸上。

　　捕影如疾风掠地，一天后，月上梢头之时，在一驿站处，安墨澄下了车，见到了正等着他的魏昭旻。他笔直站着，不等安墨澄先开口说话，他就道：“恭喜安大人逃出生天。”
　　安墨澄作揖道：“让王爷久等了。”
　　“见安大人按计划回来，我心中竟有些失落。”他低头无奈轻笑了一下，道：“看来只要被认定为对皇权有威胁之人，皇兄是非得要将其置之死地才罢休了。”
　　昔日与之言笑晏晏的皇兄，一转眼成了要自己性命的凶手，换做是谁恐怕都难以接受了。安墨澄静言片刻后，才又说道：“王爷，朝臣之忠，非是愚忠；君之不君，臣亦可不臣。忠良蒙冤，真相蒙尘，海晏河清之日何来可期？”
　　陆怀绮补充道：“陆家为前车之鉴，为避重蹈覆辙，王爷只有与之一搏了。”
　　魏昭旻抬眼望向漆黑的夜空，说道：“水无痕，因舟皱；臣无罪，因君死。水载舟，亦覆舟；君死臣，臣死君。”

　　赶上魏昭旻之后，一路上一行人马不停蹄，昼夜不歇，终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负黍。才进入负黍城内，扑面而来一股腥膻味，所过之处皆是遍地狼藉，满目疮痍，树倒墙塌，此时城内积水已消散，只留下遍地淤泥。安墨澄望得皱紧了眉心，心想：“光是这负黍城内就是如此严重，不知负黍其他地方会是个什么恶况。”
　　走在最前的魏昭旻双手拉紧了缰绳，马蹄也放缓了许多，这惊心夺魄的景象映入眼帘，让他呼吸沉重，高大的身躯也因深受震动而僵住。一路上的惨状让众人都失了声，陆怀绮骑着擒风，黑色的马蹄沾上淤泥，声音也变得黏腻，面具下的面色沉如乌云过境。
　　再往前行进，安墨澄正欲放下车帘，却见一片杂乱中一座颇为鲜亮华美的府邸还伫立着，飞檐画角、金描朱漆，甚为可观，匾额上写了两个烫金大字“李府”。安墨澄放下了车帘，心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魏昭旻前脚刚踏入王府，就来一人禀告道：“王爷，此次水灾大半个负黍城被淹，其中因溃堤城东最为严重，死伤人数也最多。除此之外，负黍其余各县情况也不容乐观，更糟的是，正值春耕之际，秧淹苗渍，怕是要闹饥荒了。”
　　魏昭旻面色凝重，启唇道：“朝廷派遣的勘灾官可是已经来核实过灾情了？”
　　那人答道：“已来过了。”
　　魏昭旻又问道：“派了多少颐真军前往救灾？”
　　那人答道：“半数。”
　　魏昭旻严肃道：“不够。”而后又扭头对着陆怀绮吩咐道：“将营中剩下的所有将士调遣至城中各处，还有，带上所有营帐，分发给所需之人。”
　　陆怀绮拱手道是，魏昭旻便急速往府内赶去。
　　听闻城东被淹得最为严重，情况必定也是最为糟糕的，安墨澄带上辰煜与陆怀绮三人各骑了一匹马随将士们一同往城东赶去。
　　早就听闻负黍地处兰泽北方，民俗风情与旖旎的兰台大为不同，安墨澄第一次来此地见到的却是这样一番凄风苦雨，不由得悲上心头。一路上陆怀绮跟他说道：“城东是负黍城内最为繁华的地方，人口众多、商户繁密，”说着他沉重叹了一口气，“等下见到的惨状，怕是只会比刚才见到的更甚了。”
　　相似的情境勾起了安墨澄的回忆，他扭头看向陆怀绮，但因他戴着面具，看不清是何表情，只见得到时常对他轻扬的嘴角，此时抿成了直线，他自顾想着：他也应该与自己是一样的心情。
　　情况不出他们预料，所过的每一条街坊情况都如出一辙，砖石木板还有各种杂物与河沙一道淤积在街道上，许多民居只剩下几根光光的顶梁柱跟墙还立着，更多的则是连一片瓦也不留，整个房子被冲得干干净净，街道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衣衫褴褛、丢魂失魄。只是安墨澄心有疑惑，过去了这么多天，怎么这景象如洪水才过境一般。
　　军队已经四散去帮助救济，两人打算再四处查看查看情形。街道上杂物堆积，如一座座小山丘，骑马再也不能前行，三人一下了马，周围的负黍人就立马围上前来，纷纷哭道：
　　“江翊赞，我们的房子没了，家也没了，你帮帮我们啊！”
　　“我的女儿被水冲走了，至今未找到，你帮我找找她！”
　　“粮食全被冲跑了，钱也没了，我们现在只能靠官府发的粥活命，江翊赞，以后我们要怎么活呀！”
　　陆怀绮被团团围住，这些话在他耳朵里不停嗡鸣。当年兰台人也是这样求他的，把他当做神明，最后却又把他贬为烂泥，他呆呆看着那些扭曲痛苦的面庞，身子也忘了动。
　　安墨澄见状，连忙上前去帮他把那些人挡在身前，然后安抚那些人道：“各位，朝廷的赈灾物资很快会到，诸位不要担忧，王爷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经过好长时间的安抚，那些人终于又哭哭啼啼地散去了。安墨澄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而后一手放在陆怀绮臂上，轻声安慰道：“怀绮，都过去了。”
　　陆怀绮回过神来，又对着安墨澄轻轻扬一下嘴角接着“嗯”了一声。
　　两人见这里被淹得如此严重，不由疑惑这河堤得溃成何种样子，便牵了马往河堤的方向走去，辰煜紧紧跟在身后。
　　两人远远的就见那河里的水还浑浊不清，滚滚翻涌之声也传入耳朵，好在那个巨大的豁口此时已被堵上，许多人还在河堤旁忙碌。两人正欲走近查看一番时，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好声好气说道：“江翊赞，此地危险，你们还是不要靠近得好。”
　　陆怀绮道：“无妨，我们去查看查看。”说着就要继续向前走去。
　　那人又将两人拦下，面露难色道：“翊赞，这是衙首吩咐的，除了救灾的，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这河堤。”
　　安墨澄见那人一脸慌张模样，觉事有蹊跷，更要看个仔细，便与陆怀绮通了个眼神，陆怀绮坚持道：“无事，王爷命我们查看溃堤情况，我要去看看才能好复命不是？”说完两人就牵马闯了过去。
　　那人一句话噎在喉咙，看着两人不知怎么办，少顷，匆匆跑去跟在两人身后，不停叫着，企图让他们停下。
　　安墨澄他们才走出几步，身前又来了一穿官服的人带着大帮衙役堵在他们之前，那衙首做了一揖，开口道：“江翊赞，洪水尚未消退，这河堤旁着实危险得紧，你还是不要靠近了。”
　　陆怀绮轻轻一笑，道：“李衙首在这守了一天也无事，我运气不会如此不好，一来就又溃堤吧？”
　　李衙首也笑道：“江翊赞还是不要拿这等事说笑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陆怀绮道：“是王爷命我来的，就算今天我运气背到一步一个坑，那也得去看。”
　　李衙首将路堵得滴水不漏，道：“江翊赞，我熟悉此地情况，我可以亲自去给王爷复命，不用劳烦你再看一遍了。”
　　见那衙首寸步不让，安墨澄便道：“王爷吩咐的事衙首还是不要耽搁了，如今情况危急，还是要尽快弄清楚原因，才能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不是？”
　　李衙首瞧了一眼安墨澄，一皱眉，语气也变得不好起来：“你是谁？我在跟翊赞说话，你一个随从插什么嘴？还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好似这河堤溃得有鬼一样。”
　　安墨澄本不将他的轻视之语放心上，辰煜却不大忍得住，半个身子都已探了出去正欲开口训斥，陆怀绮将她拦住，上前一步冷冷道：“他是谁？你得罪不起的人。”
　　那李衙首听闻此言，有些心虚了，稍稍后退了半步，而后又站直道：“无论是谁，命令就是命令，要是出了人命，我是要担责的。”
　　看这架势，他是怎么也不会让了，安墨澄说道：“好，江翊赞，既然我们看不了，那就请王爷亲自来瞧瞧吧。”本来不一定会生疑，可这李衙首一阻拦，毫无疑问这河堤溃得不简单，如此一个大案，当然要当着百姓的面来揭穿，要是悄无声息的就解决了，就失了这样一个顶好的机会。
　　李衙首有些慌了，但也只能故作镇定道：“负黍虽是王爷的封地，但下官是朝廷委派，代表的是国主，我想我在王爷面前也还是有理可依的吧。”
　　安墨澄轻轻笑了一下，心道：“就怕你不拉上国主。”
　　陆怀绮撇撇嘴，道：“好，那就让王爷亲自来看，李衙首跟我们一起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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