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

　　宽阔的江面对着镜子给自己抹了一层水雾，众人眼前都朦朦胧胧，呼吸隐约有些白气，努力睁开眼睛也只是看得见面前的一两个人而已，茫茫渺渺一片。
　　越飞越远的孤雁连自己的翅膀都似乎将要抬不起来，还在努力往前，一寸一寸挪移而去，在渐渐泛出些许青色的天空白云之间，忽上忽下，以至于感觉里忽隐忽现，似乎那身灰蒙蒙的斑驳麻羽毛也随着天气染上些许青。
　　青白。
　　看得久了，那些青色似乎是从眼下来的，看过去，那里是一片的绿色树林，在雾气里扩散自己的颜色，就像一张水墨画里滴入一点天青色的淡然清水，自然又安静，看见这一片青色，甚至好像看见另一个世界。
　　卫鬼坐在卫道身边问：“这景色可好？”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在卫道耳边说话，卫道还险些没听见，估计是早料到说话大声，卫道摇头就不妙了。他们现在还在别人的船上，这要是被丢进水里去，怕是又多一层麻烦。
　　卫道看了他一眼，也很小声应了一次。
　　卫鬼笑了笑。
　　卫道多看了他一眼。
　　卫鬼目视前方，似乎不为所动。
　　卫道也看出去，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少年藏在树林之间，就在对面不远处，直勾勾看着他。
　　如果不是哀哀凄鸣的大雁已经越来越远，卫道几乎以为大雁落地化成个人藏在那里。
　　卫道和对方对视不过一两秒，对方已经立刻回过神来，飞快转身跑走了。
　　这个时候，卫道看着对方，倒有些眼熟。
　　一时没想起来，又觉得也不是那么熟悉。
　　卫鬼问：“大王是看重那个小子？”
　　卫道笑道：“我连人正脸都没看清楚，又只是远远遇见，怎么就谈得上看重？”
　　卫鬼点了点头说：“我看那小子或可一用。”
　　卫道说：“也要看他的意愿，现在也没说过话，要是再见到了，或许可以谈谈，我看……”
　　他忽然不说了。
　　卫鬼笑道：“我知道，他比起旁人似乎长得不错。要入宫去，总要好看些，别伤了心情。”
　　卫道笑而不语。
　　船靠岸了，卫鬼先下去，伸手扶着卫道下船穿过林子往另一边走。
　　“不远处有一个寺庙，人不多，地方不大，不算破烂，只是朴素陈旧，内里众僧清贫，颇有古刹庄严持重之风，也不会让进门的客人个个都给钱，过得去就完了。他们也不会主动上前攀谈，进去不必多话，随便在外面走一走，他们也不会特意赶人离开。”
　　卫鬼说到这里，顿了顿，笑道：“或许到了那里，还能看见僧人接济陌生小孩之类的事情。”
　　卫道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还是别看见的好。”
　　卫鬼又笑了笑。
　　说话间，走出林子，又贴着一面墙绕了路，到了门口。
　　果然是个佛寺。
　　金色几乎化为泥土的黄色，风吹雨打之中，屹立不倒，既温和老成，又平凡沉默。
　　佛寺给人想象中应有的威严端庄，也给人坦然宽厚的清贫质朴。
　　卫鬼带着卫道进了门。
　　卫道似乎将要贴在卫鬼身上，实际上，因为穿得太厚，卫道跨门槛的时候都是卫鬼扶过去的，看起来卫道像个胖得安禄山似的转不动的球。
　　卫道的心情微妙低落下去。
　　卫鬼给卫道别了一缕跑出来的头发，看他垂下眼去就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低声道：“这是今天最后一处，要是不想走，就去坐坐，过会就回去，怎么样？”
　　卫道说话，卫鬼想了想问：“要不，今夜就在这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去？”
　　卫道看向他，他对卫道笑了笑，很温和，卫道点了点头。
　　二人走走停停，卫道坐着休息的时候比较多。
　　借住了两间房，卫道住在边上，靠着墙，一面没有人，没有房子，一面是住在隔壁的卫鬼。
　　“有事随时来找我，别害怕，别担心，我肯定在，晚上可能咳嗽，自己记得多喝水，早睡早起，别偷偷难过，我可以给你讲笑话和故事，如果睡不着也可以来找我，我还记得几个故事，要是不介意，重复的故事我也都记得，回去还是得喝药，良药苦口利于病。”
　　卫鬼将要推开门，顿了顿，转身看着卫道说：“晚上可能还得咳嗽，我住在隔壁，这里的隔音应该不会特别好，我大概都听得见，不要随便给人开门，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不要晚上跟着别人出去不告诉我，晚上也别随便出门。
　　我知道你，休息就不想穿厚衣服，出门也这样，不好，容易着凉，已经这样了，再冷一次，怕不是想出门在外也躺在床上过十天半个月，那不好，你知道的。睡觉之前注意关窗户，门也关好，等会自己检查检查，第二天我会来敲门，别不开门。”
　　说完这些，他定定看着卫道，忽然自己笑了，解释似的说起来别的注意事项：“这里的屋子不大，放不下两张床，床不比家里那么宽敞，也睡不下两个人，要是挤在一起，大王大概睡不好，容易着凉，自己千万注意，晚上我或许做些别的事情要亮着灯，灯亮着也不好休息，关好窗户，挡好，想过来就过来，不用顾忌……”
　　末了，卫鬼想了想说：“还有一句，我住在隔壁是防着屋子借给别人，到时候夜间大王咳嗽起来，反而影响他人，实在不好。”
　　卫鬼点了点头，开了门，对卫道挥了挥手，低不可闻说：“一夜好梦，我的朋友。”
　　门很快就关了。
　　卫道果然咳嗽起来，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紧张地望着门，发现卫鬼没有回来，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小失落，自己想了想笑起来，洗漱完毕，迅速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想起来没有吹灯，转头看过去，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于是卫道从床上爬起来，不情不愿凑到灯边，仔细看了看，发现窗外似乎有人站在那里。
　　卫道吹了灯，想了想，拉开门出去，绕到外面一看，还有点远，慢吞吞过去，低头一看，已经没有人了，连点之前有人站在这里的热量都没有，脚印还在，跑的时候挺匆忙，还记得清扫干扰情况，似乎还是个熟人。
　　卫道打了个哈欠，慢吞吞转身要回自己房间去了。
　　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卫道转头一看，边上房间开了门，提着暖色灯光的卫鬼正站在门边，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卫道，见卫道看过来，慢条斯理对卫道露出一个没什么意思的笑，不紧不慢地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
　　卫道一下站住了，一时不清楚自己是身体僵住了，还是脑子转不动了，就那么站在自己房门口的阶梯面上，侧着头怔怔看着卫鬼，似乎已经呆住了。
　　二人对视了一阵，卫道缓缓露出一个试图蒙混过关的无辜笑脸，卫鬼对卫道扬起一个十分相似的笑容，推开自己的房门，对卫道招了招手。
　　卫道犹豫了一下，卫鬼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他。
　　“过来。”
　　卫鬼说。
　　卫道磨磨蹭蹭着过去了。
　　卫鬼心里叹了一口气，卫道心里还在踌躇，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
　　卫道站在卫鬼门口的时候，卫鬼把人拉进去了，顺手关上门，看了卫道一眼，似乎想让卫道提灯，但是一看，卫道的手都有些青僵，怕是不怎么中用，用空出的手拉住卫道，将人往床上带过去，让卫道坐了，自己坐在卫道对面，那是个书桌边上的椅子。
　　大概是特意要的，卫道那边就没有。
　　卫道收回看桌子的目光，看了卫鬼一眼，慢慢垂下眼去，看着地面，这是个惯用的示弱姿态。
　　卫鬼好气又好笑，看见卫道这个样子，也兴不起什么责怪的意思，自己摇了摇头。
　　卫道没有看见，只是盯着地面都好像要发呆。
　　卫鬼将灯盏放在桌上，看了看卫道，将自己的被子给卫道裹了一层，又用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给卫道多披了一层，像平常的行动，收回手，坐在卫道对面，出声问：“为什么出去？”
　　卫道不看他，慢吞吞说：“哦，好像做梦了。”
　　你就当我梦游好了。
　　我做梦梦见自己刚才看见窗外有人影，但是出去没有看见。
　　大概就是这样。
　　卫鬼本来还有事，看卫道这样，也不想多问他什么，想专心做事，眼一撇看见卫道坐在这里，几乎缩成一团，又不躺上床睡觉，只是睁着眼睛，愣愣地发呆，心里叹气，只能将椅子又往床边搬了搬，拉住卫道的手，果然冷得有些僵硬了。
　　稍微捂了捂，卫鬼推了推卫道的肩膀，轻声道：“深夜里，不是总要休息？现在气候也合适，外面天也晚了，也有床，身体又病着，难道你以为我能罚你什么？
　　大王，我只是个属下，论理，您该管我，我是越俎代庖，难道大王心里不清楚？
　　该休息了，还想听什么故事？先躺着，我都记得，现在念给大王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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