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星

作者:龙五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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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罗风云(九)


      沈夜北这话说的虽然难听,但却很接近事实了。

      陈危当时,确实是因为犯了毒瘾走投无路,才被迫回去的。

      ——他是因为犯瘾之后出现幻觉,在大街上“发疯”时,被潜藏在民间的天机门徒逮回去的。刚回去头三天他被关在刑堂里头,没白天没晚上地忍受着戒断反应的折磨。等到了第四天,天机处才派来一个人看他,很讽刺的是,那个人正是陈厌。

      “为什么要逃?”他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

      陈危愣了一下,才道:“是阁主让你问我的?”

      陈厌点了点头,语气冷漠:“回答我的问题。”

      陈危稳了稳心神,声音有些虚弱:“是,是因为怕你,杀我。”

      陈厌依旧漠然:“我为什么要杀你。”

      陈危无言以对。

      陈厌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看起来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话里的真假。陈危低低喘了口气,反客为主:“哥,你究竟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一样!”

      他问出这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之时,整个人似乎也跟着脱了力,只余一点力气靠在墙边,宛如一头困兽。陈厌不答反问:“你多久没服仙药了?”

      陈危冷笑一声,面带讥讽:“仙药,你管这鬼东西叫仙药?”

      陈厌将手中的瓷瓶伸进铁栅之内,放在地上:“断药十四天后,你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你自己算着日子,是生是死,由你自己决定。”

      生死当前,陈危没有选择。三日后,硬撑到第十四天的他终于没能坚持住,服了一粒瘾药。这瓶瘾药一共十七颗,陈厌吃完保命的那一颗后,剩下的皆尽收入怀中。

      他刚服药没过一天,陈厌就叫人把他从牢里拎了出来,以切磋之名,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十年来,陈危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陈厌的剑术境界,震惊之余,不免羞耻——

      在陈厌手下,他陈危竟走不过百招。

      真是奇耻大辱。

      和陈厌“斗殴”过后,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十天才恢复。令他奇怪的是,阁主事后竟并未对他做出任何惩戒,而他也很快就接到了新的任务,重新开始了黄泉部的刺客生活。

      就这样,又是一段平静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后,陈危接到了“内争”的任务指令,很“巧”的是,他是刀,陈厌是鞘。

      而这次,阁主的命令则是——入鞘。

      陈危一开始的时候想不通,为什么让他这样一个“半吊子”去做刀,让陈厌这样真正的高手做鞘?这岂不是纵弱杀强么?

      他抱着这样疑惑混杂着警惕的心思,一直挺到了最后关键的那一刻。不过几月未见,陈厌的身子看着竟单薄了不少,脸色也是病态的青白,和他对面之际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陈厌……是什么时候生的病。

      陈危心中忽然莫名一动,随即竟有些慌了。身后无数门徒向前方冲杀而去,可他却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根本动弹不得。

      电光火石之间,他猜到了答案。

      “哥!”他爆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嘶吼:“哥,哥——!你们不能杀他!停下来,快停下来啊!”

      在这一刻,已经成为青年的陈厌,那张冷峻如山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一如年少时那般明朗。

      “小危,咱们兄弟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跪着也要走下去。但哥哥不会杀你,因为你是哥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明天他们来了,哥哥替你求情,咱俩一起活着出修罗场。”

      “如果他们不同意,弟弟,你就杀了我。”

      原来,哥哥他从来都没有变过,正如自己贪生、自私的性子也从来没有变过一样。哪里有什么奇迹,天机处之前之所以没有处罚他这个“叛逃者”,是因为哥哥替他受了刑责;阁主要他们兄弟二人不能同生,哥哥就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让他活下来!

      陈危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陈危命令不动其他坚持要执行任务的门徒,便即大开杀戒。他的功夫虽不及陈厌,可对付这些个杂鱼还不在话下,更何况还有对手乘虚而入。而门徒们也没预料到他会临阵倒戈勾结敌人,因此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大好局势瞬间乾坤扭转——

      因为陈危的缘故,天机处遭遇有史以来最大、最惨烈的一次败绩。可陈危自己也受了伤,再带个人更是困难重重,因而最终也只独自一人逃了出来,而不得不把同样重伤的陈厌留给了前来支援的天机门徒。

      “当时的天机处阁主,是否就是太保钟惠?”

      沈夜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陈危讲得已经足够详细,接下来的发展不会超出他所料,也不会再有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了。沈夜北决定直入主题,问出自己在意的关键信息。

      陈危点头道:“是。”

      “弑生剑还是弑君剑?可是口误?”

      陈危眯了眯眼:“弑君。”

      “十六粒瘾药,足够支撑你撑过一百余天。”沈夜北又问:“在这一百多天里,你发现自己掌握了千机丝这项能力,对么。”

      “对。”

      “怎么发现的?”

      陈危沉默半晌,才答:“是巧合。此间我去了一趟顾影旧宅,看到里面有个匣子,我用遗物里的钥匙打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着十万两银票,还有一样奇怪的银丝。我刚刚触碰了它们一下,这些银丝就钻入我手腕之中,隐没无踪。”

      沈夜北沉吟道:“这么说,顾影也会操纵千机丝?”

      陈危摇头:“我不清楚,他从未对我提及。不过,既然顾大哥特地将千机丝与银票放在一起,就一定意味着,他是想让我知道千机丝的存在的。”

      听了这种解释,沈夜北也不再追问,而是续道:“你发现自己掌握了千机丝之后可敌万夫,于是为了复仇、也为了救出生死不明的陈厌,把矛头对准了太保钟惠。”

      “是。我要杀他,不但要杀了他,还要灭了天机处,杀光那帮为他效忠的门徒!”

      陈危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狠厉之色,重声道:“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我哥还活着……他活着来见我,只是为了联合其余三大高手,将我生擒!”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沙哑了:“陈厌,他不止将我生擒,还亲手斩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将千机丝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从我四肢关节处抽出……那种滋味,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沈夜北也沉默了。明明伤处早已愈合,可听了陈危的那些话,他竟又一次重温了之前在荆州时,被生生抽离千机丝时的、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疼痛。

      “我活了下来,成了一个废人。天机处大约是觉得我没有威胁了,便随意给我安了个罪名,流配至新边牢城营服苦役。至于我活命所需瘾药,天机处那边倒是并不吝惜,每月都会按量配给……沈夜北,我的这番回答,你可满意?”

      “对于你的遭遇,我很遗憾。”

      沈夜北尽力表现得心情沉痛,但其中并无同情悲悯。他并非不同情陈危,但他隐约觉得,陈危并不需要他的同情,又或者,这同情反而会让他更加无法自处——毕竟,陈危也算是一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同情或者悲悯于他而言,反而是一种侮*辱。

      陈危起身,拍拍屁股就要离开。沈夜北仍坐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最后一个问题。”

      “说。”

      “神仙醉这种瘾药,天机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门徒使用的,你知道么?”

      “十三年前,也就是我和陈厌进入天机处的那年。”

      说罢,陈危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再未多做停留。沈夜北也不再盘桓,起身也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

      如今他已是千户,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寝居之所,生活上也比从前自在许多。秦兵虽然一直以男子身份任军医,但终究还是个姑娘家,沈夜北便趁此机会向段谨方讨要她做了自己的亲兵。

      只不过,私下里毕竟还有男女大防横亘其中,虽然秦兵本人并不在意,沈夜北还是充分尊重她女儿家的特殊需求,对她也算是体谅有加、以礼相待。

      ——如果,沈夜北是一个温和良善、体贴入微的男子,这些便都没什么。可他不是。于是这点看似平常的照顾,就让秦兵不得不感到惊讶了。

      沈夜北这些天来忙于军务,她不好直问,今儿总算得了机会。见沈夜北从外面掀帘而入,她便停下捣药的动作,起身立于帐帘之后,轻唤道:“公子。”

      “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沈夜北却没看她,径自走到帐子中间的桌案前弯下腰,捡起水盆上搭着的湿毛巾擦了擦手,一边说道:“你为什么称呼我为‘公子’?我出身微寒,配不上此等尊称。”

      “先秦时,公子一称确仅指诸侯之子,是故《麟之趾》一篇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注1)。但时至今日,‘公子’早与出身无关,民间文人士子亦可以此相尊。”

      沈夜北背向她,手上动作一顿:“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公子的意思,却还要坚持称呼我为公子?”

      “是。”秦兵不卑不亢道:“民女如是称呼您,确实是刻意为之。”

      沈夜北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姑娘这么做是为了时刻提醒我,我是儒生出身,与外面其他那些粗鄙的丘八不同,也不可与他们为伍。是么?”

      “公子通透。”秦兵轻道:“说是儒生也并无不妥,只是若究其本质,‘读书人’三字应该更为贴切。”

      “读书人也好,兵痞子也好,泥腿子也罢。大家都是两条腿走路的人,谁还能比谁高贵不成?”沈夜北嗤笑一声,刚想继续冷嘲热讽,就听秦兵淡声道:

      “本朝太*祖皇帝就是泥腿子出身,若论低微,比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后来虽也自学了不少诗文典章、及至建政之时已有秀才的水平。可他做了皇帝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公子可知?”

      她一介妇人女子,公然非议太*祖皇帝,沈夜北却既不惊讶也不劝止,反而接过她的话头说了下去:

      “千头万绪,但大致可以总结为三条。其一,收拢地方及朝堂权力归于皇帝一人,厉行专*制,独断乾纲,将集权推至登峰造极之境;其二,立《大楚律》,对朝堂及民间行严苛之政,对非议朝政官员施廷杖、设锦衣卫诏狱及东西二厂,以鹰犬驾驭行政,以私刑凌驾司法,驭万民如牲畜,视百官如家奴,天下齐喑;其三,内宫恢复人殉制,民间恢复缠足陋习、沿海恢复海禁,闭关自守,自绝于世界文明。”(注2)

      “不错。”秦兵道:“公子可知,太*祖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沈夜北眸中精光一闪:“你说为什么?”

      秦兵微微一笑,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了阳光之下:“因为他骨子里自卑、自轻、自贱,认为自己泥腿子出身,不行恐怖统治就难以为继。他害怕天下人会不服他,怕得要死——因为这不可言说的恐惧,他必须与天下人为敌。这片土地也因此在他的推动下,最终走向了今天这般衰竭凋零、万劫不复之地。”

      沈夜北微微眯起双眼,觉得她这话简直荒唐至极。他好歹也受过古德里安神父几年西方人文主义思想教化,虽然平时“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地恪守着等级尊卑,但他心中无一时信服过这延续千年的等级制度——

      不仅是不信服,简直是鄙夷、唾弃。

      “沈公子,”秦兵温声道:“您可能一直以来都没有意识到,您其实,已经因同样深沉的自卑自贱,而将堕入‘魔道’了。”

      ——————————

      注1:出自《国风·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注2:参考明清两代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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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新罗风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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