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这世上可有所谓的永恒？

　　大概没有。

　　岁月流逝，青山陷落成沧海，大泽干涸成枯田。天会荒芜，地会老去，曾经嘴里口口声声说的永远，也终究会消逝在不停歇的风里。

　　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五百年似极长久，又眨眼间匆匆过去。星月天琼楼再起，笙箫再奏，曾经近乎毁灭的创伤，还是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修复了伤疤。

　　冥府亦是如此，阎罗殿重新挂起招牌，无间地狱加封了重锁，血腥的意外被关进史书。忘川河边满枝的月桂开过一茬又一茬，水波中凄婉的笛声复又飘扬。

　　所有人都在向前，再惊世骇俗的旧事，下场也只有淡忘。

　　重离呼出胸口的最后一口气时，是如卸下枷锁般的如释重负。但他忘记了一个道理，活着的人，永远最为痛苦。

　　鬼王祸乱天下而被仙界首尊镇杀于长生天下，仙界再一次从危机中取得胜利，这场危机尤甚当年的仙魔之战，毫无疑问，是值得流芳千古的传奇。

　　但亲手写下这页传奇的人，却在那日黄昏后，销声匿迹。

　　没有人知道傅云疏去了哪里。

　　明明仙界百废待兴，亟待处理的事务多如山高，这个节骨眼上，前来处理杂务的只有天九仙姬。傅云疏就这样未置一辞地消失了，他的去向，天九似乎知道，却讳莫如深。

　　众人渐渐明白，与鬼王一战中，云疏仙尊或许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为了不让众人担忧，于是清净养伤去了。

　　毕竟那日封仙剑阵落下之后，在灰尘和云烟交缠的深处，有人说看到了仙尊背后一片鲜红，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脊柱。

　　倒春寒来了，风霜料峭，卷着冰冷的雪粒划过沉静的天梦泽，皱起层层微波。

　　竹叶轻薄，摇晃着凋零。

　　有一个人坐在岸边凌乱的草丛中，未束的银发散开，如流淌的冰河。

　　他屈起腿，手臂环抱着双膝，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微微仰着头，似在往黛云浓稠的远天瞭望。但海蓝的眼底，却空洞无物，什么都没看进去。

　　从白天到夜晚，他没有动过。

　　天完全黑沉下来，又开始飘起了雪。天九按着操劳一天轰鸣疼痛的太阳穴，穿林而来，在看到那个静止的背影时，戛然而止。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了，傅云疏没有离开过天梦泽的岸边，不动，也不语。

　　天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素衣薄裳，望眼欲穿，手里还抓着一袋糖。

　　天九依稀记得，那是重离从前去西天过宝相花节给他带回来的礼物。虽然没吃，却一直留着。

　　“平宵递了个重建溯月楼阁的章程上来，我看过，没什么问题就允了。”天九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道，“一切还算安稳，只是妖界的事，我还未曾想好怎么处理。”

　　傅云疏置若罔闻。

　　天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但向他汇报这些，算是职责所在，即使被他如今当成废话，也还是要说。

　　天九侧头望向傅云疏，他半张脸埋进臂弯中，只露出一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

　　半晌，他解开糖袋，拈了一颗糖出来放进嘴里，再回归原样。

　　天九终于忍受不了她一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抬手摸了摸傅云疏的后背：“还痛吗？”

　　极轻柔的一个动作，却似一道炸雷穿过他的身躯。傅云疏猛地一颤，额头上的青筋毫无预兆地现了出来。

　　他抓紧手臂，已经能看到一丝血痕透了出来。天九吓了一跳，跪坐于他身后，试图以渡灵的方式减轻些痛苦。

　　似乎没有用，他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一张薄透的纸。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了出来。

　　“尊上！”

　　傅云疏痛苦地蜷起身子，血顺着嘴角流入脖颈，洇透衣领。

　　他蹙眉，闭上眼睛，却还是有一道水泽，从眼角缓缓流下。

　　眼睫处聚集的泪，如珠滚落下去。

　　“阿离，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不肯原谅我，我明明可以保住你，我真的，我真的……”

　　天九错愕地看着说胡话的傅云疏，一阵心如刀绞。

　　傅云疏像片一触即碎的冰，他的身体，已经是一个满是裂缝的花瓶，都不肖摔碎，只需轻轻一碰，就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天九低估了重离对他的含义，不然那时在长生天下，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拦着他，不会让他玉石俱焚。

　　她不知道生生割下龙族脊背上七颗逆鳞是怎样的痛楚，只为了留住封仙剑下重离还未及散去的一颗元神碎片。

　　那日看到他浑身是血地提着剑从云头下来时，天九便知大事不妙。

　　封仙剑阵固然损耗灵气，但绝不会反噬至此。

　　傅云疏摇摇晃晃回到长生天，昏倒在天梦泽边。天九揭开他已经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的衣裳时，看到的是永生难忘一幕。

　　剜去鳞片的地方成了个血肉模糊的坑，筋肉撕裂，截断，惨白的筋络暴露在外，血流如注。

　　一千年修为，凝聚一颗逆鳞，至多七颗，为龙族命脉。

　　七千年的修为毁于一旦，整个人游离在崩溃的边缘。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肯回到龙池下修养，就如此固执地坐在岸边，守着面前一汪深邃的大泽。

　　因为重离的元神被他放进了天梦泽底。

　　他在等逆鳞重新唤醒元神的时刻。

　　傅云疏从未因任何事放弃过仙界，为了仙界臣民，他付出了一辈子。

　　他是个称职的仙界首尊，这是仙界公认的事实。

　　而今仙界事务堆积，他不闻不问，还做出如此自毁长城之举，是让任何人都出乎意料的第一遭。

　　死去的人是轻松而自由的。

　　活着的人却陷在漫长无际的痛苦中。

　　从一开始，傅云疏在他和重离的关系中都是强势的那方，又是甚至会因职业病而忽视重离的感受，也或许是他曾经分外笃定重离不会离开他。

　　可事情往往就是在十拿九稳中走向意料之外的失控。

　　他怎么也没想到，重离会用性命，作为永生惩罚他的武器。

　　结局就是，纵横一世的他，在和重离的感情博弈中输得一塌糊涂。

　　“这条命是你给的，如今还你。从此你我两清，互不相欠。”

　　“后会无期了，云疏。”

　　他把他教得很好，以至于到最后的每一句话，他都接不下去。

　　重离输在他的剑下。

　　却赢了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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