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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这几日,老陈家分外地热闹。老陈除了外出,在家的时候便是忙着会客。回乡过年的乡亲,定是要来老陈家坐上一坐,今年更是为甚。常熟的乡亲,随意地招呼着,聊着一年的变化,言语间多是轻松;多年不见的乡亲,总要在相互提醒与揣测中辨别,交谈时多了份生疏与解释,长期的离乡背井,总有一股愁离在言语间流转。
轩怡不善于人际间的往来,虽不用每客必见,但也不得不常常被老陈从屋里唤出来,见上一面,攀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叫着陌生人亲疏辈分。
相熟的,知晓了她的变故,总是拉着她,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变化。轩怡耐着性子,听着自己曾经的点滴,在脑中拼凑。遇到相悖的,也不知是谁的正确,只得愣愣地听着,不敢反驳。她的模样,安静而沉稳,常常被人夸赞,说她长大了,淑女了。若换是以前的她,定是要跳起来辩驳的。
不熟的,多是恭维地夸着她的样貌,估摸着她的岁数,关心她是否有了对象,需不需要介绍。轩怡不胜其烦,却也理解,农村家的女孩,到了这个岁数,总得有了婆家或许了婚配。可说道的对象是自己,这心情便好不起来,她只得沉默着,压低着头,期盼这话题赶紧过去,
待家几日,见客多回,轩怡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展品,总要被提及,及时地展示给别人看。同样多次被提及的,还有一个名字,那是她的至亲:轩怡的父亲。零散的信息不足以拼凑出完整的模样,只有近几年在外的消息,隐约出一位企业管理者的形象,有着出乎全村外出务工者的地位。提及的人赞不绝口,仿佛他是塔下村的骄傲,陈氏族人的翘楚,老陈只是勉强地应付着,在不经意间低声叹气。
一日早晨,轩怡如这几日般从崖上下来。预见到家中又要有客人,轩怡吃完早饭,换了身衣服,在客人登门之前,从家中溜了出来。这几日连续的人情往来,让她烦躁疲惫,轩怡想着寻一处清净的地方,独自待会儿。
大路上来往的人多了起来,连几条不常有人走的小路也露出了它的背线,村中的几处荒宅,也有了人探寻的痕迹。
轩怡放弃了在大屋间的探寻猎奇,穿过大道,向着河边走去。几处原本乱草的院子已被人打扫,露出土地本来的颜色;几栋欲垮的危楼也被拖倒,参差的桩脚已被人削平。愈往河边走去,人的气息愈加地减弱,到了河岸边,大自然完全伸展开了他的手脚。鹅卵石筑成的堤岸已残破,被溪水咬出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口子。满地的荒草,肆意地蔓延,在这样的季节里,枯黄与暗绿相互交叠。脚踩在草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备感轻松。
轩怡放空头脑,将这几日的纷扰都抛开。今天的溪水高涨了许多,风似乎也大了些,轩怡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缓缓地沿着河岸行走。在这没有人的地方,一切的声音都清晰了起来,风声、水声、碎叶声以及心跳的声音都能被听见,却让人平静而专注,沉溺于此。
这河岸本就不长,没走多久,嘈杂的人声如同强盗般硬闯而入,忽地在轩怡的耳中冲撞,连日的纷挠也随着这嘈杂在脑海中猛地搅动起来。
河岸在墙角处拐了个弯,村前的石牌坊便在拐弯后出现。村口的大榕树下,最是热闹,本就是信息交流的地方,因年轻人的归来而更加的热闹。老人口中的骄傲,在这里得到了印证;儿童期盼的礼物,在这里有了新的花样;年轻人则在这里,打探着来年更好的去处。
爽朗的叫唤、夸张的感叹、咒骂声、拍打声、哭声、笑声,人间该有的声音都交汇在了一起,沸沸扬扬,如一锅乱炖,已分辨不出食材本来的模样。
轩怡不堪这铺天盖地的纷扰,加快了脚步,远离他们,朝村外走去。她低着头,将榕树下乡亲们的招呼声抛在了脑后,跳下土路,穿过灌木,跨过方石,像放归的小兽,向着自然极尽地奔跑,直到人声在耳边消失,才放缓了脚步,放松了下来。
一切又归于安静,连同自己的心绪。
一汪清池在眼前展现,不知不觉间,轩怡又走到了那个坡下。眼前的这片池塘,近处的水面舒缓从容,远处的溪水却是匆匆奔流,两者如此地不同,却又能完全地融合在一起。轩怡伫立在水塘边凝望,不愿想起的,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涌动,要去思考的,却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如此地纷繁,如何才能理顺?轩怡贪念这青山秀水的安详,烦恼随着溪水慢慢地流逝。
身后响起了一声呼唤,有人喊着她的名字,从头上传来。
轩怡回身,看见坡上的石头上坐着一人,正朝着她挥着手。
“木头!”轩怡认出他来,挥手回应,向着坡上走去。
“木头,你怎么在这里?”轩怡攀上石头,在木头的身边坐下。
“今天早上不想干活,也不知道能去哪里,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了。”木头带着草帽,一双裤脚依旧高高地卷起,两脚空着,身前整齐地摆着一双鞋,身边放着一把锄头。“轩姐,你呢?”
“我?家里整天都是人,烦,出来透透气。”轩怡回答,歪着头好奇地着看他,“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一来我就看到了,看你在下面站着,不知道要干什么,就不敢叫你。后来看你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觉得还是要叫你一声,比较好。”木头挠着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这木头!”轩怡轻松地拍了拍木头的肩。
“对了,怎么你也出来了?”轩怡继续问,显然木头也不想待在家里。
“家里。。。忙,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地里的活也差不多忙完了,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就到这里来了。”木头的神色黯然,似乎在组织着言语,话说得慢而磕巴,手不确信地摸了摸身边的锄头。
“家里人都在忙什么?”轩怡问。
“忙着做吃的,淘米蒸东西,还有到县里买年货。”木头说,“不过,家里人不让我去厨房帮忙,也不带我去县上办事。”
“是啊,我奶奶也是忙个不停,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我应该帮些什么。”轩怡低着头说。其实她的心里明白,不是自己不想帮忙,而是自己对厨房还有些抗拒。
两人相视,因共同的境遇而有了默契,都陷入了沉默。
“谢谢你的笔。”轩怡起了话题。
“其实,笔是托人买的,我都没有出过厂,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别人说送笔好,我就托他买了笔,也不知道那笔到底好不好。”木头不好意思地说,为没能亲自挑选礼物而感到羞愧。过了会儿,忽地拍了拍脑袋,“对啊,其实我该买套衣服送你,城里的衣服就是漂亮,厂里随便哪个姑娘穿起来都好看,我怎么会送你钢笔呢!”木头有点懊恼地说,“不过,我也不会挑衣服,也不认识什么女孩子。”木头转而尴尬,耳根渐地红了起来,憨笑地看着轩怡。
“那笔很好,看笔帽就知道那笔不便宜。”轩怡安慰道,“其实你賺钱也不容易,真不用买这么好的礼物。”
轩怡顿了顿,“工作很辛苦吧?”
“还好,每天都是干同样的活,不过比起下地来,那点辛苦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木头沉下了话语。
“怎么?”轩怡关切地问。
“只是我比较笨,手脚比别人慢,经常出错,老是被拉长骂。”说着说着,木头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他骂得可难听了,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木头欲言又止,一股怒火在胸中积聚,“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话,没人帮我,都在笑我,欺负我。”木头的言语因情绪而凌乱,“说我傻,说我脑子有问题,说我父母有病。。。”木头的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面目因愤怒而显得狰狞。
“喊出来吧,这里没有人。”轩怡在边上鼓励,“大声喊出来,把所有的怒气都喊出来,把所有想骂的都骂出来。”
木头的胸口因愤怒而起伏,脸憋得通红,却是不敢放出声来。
“来,像我这样。”轩怡张大了嘴,“啊!。。。”地喊出了声来。
“啊!。。。”木头在轩怡的鼓励下,放开了声音,双手紧握成拳头,手臂因用力而青筋爆出,全身颤抖。
“啊!。。。”轩怡也如木头般,加大了声音。
两人相互地喊着,相互地促进,一声比一声大。开始时轩怡带着木头,可到了后来,却是木头带动起了轩怡,将内心的郁结发泄了出来。
身边的木头,奋力地喊着,手更是奋力地向着空中挥舞,一次又一次。只是这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回应,任凭他多么地用力,连四周的空气也没有一丝扰动。一阵爆发后,木头突地泄了气,整个人瘫软下来,缩着身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轩怡一下子失了主意,茫然地待在他的身边。轩怡懂得宣泄的方法,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顺畅地宣泄,可面对这样的哭泣,这样的情感暴发,轩怡却没有什么办法,不知该如何安慰。木头的哭声在身边响着,一声声地揪着轩怡,仿佛将她的心一层层地敲碎,直到鲜血淋漓,血流成河。
不知何时,轩怡也已泪流满面,脑中空白一片,对着眼前泣涕如雨的木头,只是堪堪地将他揽进了怀里。
得到了依靠,木头更是歇斯底里,用力地抱着轩怡,手更是不断地扒着,要将她深深地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轩怡一动不动地待着,只是待着,感受着怀里的木头,婴儿般地无助。时间仿佛静止,连风都绕开了他们,空间也随之崩塌,透出茫茫的白。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在怀里渐地减弱,只剩下呜呜的低鸣,轩怡满脸的泪痕,心底悠悠的怜惜,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怀里的木头动了动,放松了钳着的手臂,缓缓地离开了轩怡的怀抱。“把你衣服弄脏了。”木头抽泣着,慌乱擦着她衣服上的湿处,忽地感觉不妥,又慌忙地缩回手,抱歉地说。
“舒服了么?”轩怡问,和木头一起哭过后,轩怡的心落了地,通体舒畅。
“恩。”木头认真地点了点头。
“轩姐,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你、虎子还有鼠子,你们聪明,学习好,又会玩,哪里像我,那么努力地学,可怎么也赶不上。”木头低着头,声音细小如喃喃自语,似乎这些话在心中已很久很久。
“我知道你们也嫌弃我,看不起我,小的时候,总是我找你们玩,你们从不找我玩。爸爸妈妈也常常说我笨,被你们欺负了,还要死皮赖脸地贴上去。可是,我知道只要我跟着,你们就不会丢下我,就会带我玩,虽然每次闯了祸都叫我去认,可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你们都会站出来护着我,作业不会做的时候,你们也会帮我。”木头自顾自地说着,仿佛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你们虽然老说我,可真的是对我好,真的把我当作弟弟,虽然我真的很笨。”
轩怡不曾了解过去的她是如何对待木头,可从他的叙述中,轩怡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歉意。
“那个,如果以前我们是这样对你,我向你道歉,也替虎子、鼠子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发生了。”轩怡诚恳地说。
木头抬起低着的头,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的眼睛里搜寻着,求证着。
“轩姐,你真的不一样了,”迎着轩怡那坦诚的目光,木头有点儿激动,“自从那次车祸后,我就觉得你变了,你会看着我,和我说话,现在更是愿意单独和我待在一起。”
“那以前呢,是什么样子?”轩怡问。
“以前,你可厉害了,总能找出好玩的东西,捉泥鳅,摸溪鱼、掏鸟窝、偷地瓜,你能想出很多的花样,你打架也厉害呢,村里就没人敢跟你打,还有,还有,你读书也很厉害,知道好多我们不知道的。”木头说着她的故事,眼里竟是闪着光芒。“只是你总是找虎子、鼠子玩,不愿意带着我,不愿意跟我说话,总是叫虎子传话给我。”说到这里,木头的目光旋即黯淡了下来,“其实,我知道你是嫌弃我的。”
“木头。”轩怡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轩姐,我是不是真的很笨?”木头看着轩怡,希望从她的眼里得到回答。
“木头,或许你做事是比别人慢,可是你要知道,你很努力,做事很认真,你对每一个人都很真诚。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你有你自己的节奏,虽然慢却很踏实。换个角度,与别人争也许不太适合你,但你可以按照你适合的方式去生活,做一些你能做的事,我相信只要是你会做的,你一定能做到最好。”
“哦。”木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见木头似有所悟,轩怡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轩姐,”木头小心翼翼地问,“你也会有心事么?”
“有啊,每个人都会有。”轩怡好奇,木头居然会有这样的问题。
“我有心事的时候,总想找个人来说,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说完了心情就好了。”木头道,“可我发现,身边的人都不爱说自己的事,好像他们都没有心事一样。”
“这只是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苦恼,但不必强求每个人的表达方式都跟你一样。”轩怡解释。
“就像你刚才那样,一个人站在池塘边,也是一种方式么?”木头又问。
“算是吧。”轩怡尴尬地低下头苦笑,难道刚才的模样,是如此地不堪?
“你是怎么知道的?”轩怡忽地反应过来。
“不知道,只是觉得。”木头如实回答。
轩怡一愣,心中慌乱起来,自己的心情就这么轻易地被人察觉。她忽地明白,在情感的世界里,没有谁比谁更聪明,只有谁比谁更真诚。那些伪装,也只能欺骗那些不真诚的人。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不知怎地,轩怡有了种不如木头的感觉,怏怏地说。
“噢。”木头不知所以,听话地站了起来,跟随着轩怡,下了石头。
“谢谢。”分别时,望着木头远去的背景,轩怡轻声地说。她终究还是不敢,当着他的面大声地说出。
越过小溪,喧闹的世界又重新回了来。此时的车场更是比来时喧嚣。轩怡穿过人群,穿过热闹,刚才的感觉在心中盘桓,有着淡淡地凄凉,在喧闹繁杂的空气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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