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记忆是一条随着生命进程而不断延展的河流，多少过往的人和事湮没在河的上流，有些人和事是河水溅起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有些却成了河中的磐石，沉默地任水流冲刷，历久弥坚。

　　薄小荷开始沿着河流追溯，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周云岳的形象忽然鲜明起来。那是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记忆里是京城相思胡同里的那个小院子，院子中的那棵梨树，梨树下的那口井，井旁打水的那个姑娘，那是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周云岳不时出现在她的身边，默默地替她做些事，期盼她知道却又不敢让她知道。在萧放出现以前，薄小荷甚至已经做好了与周云岳共度一生的准备。只是世事难料，两人终究是错过了。

　　薄小荷回忆起来，忽然茅塞顿开：“我记得，他当时是被发配到瀚海的！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里？”

　　周娜措长久地凝视着薄小荷，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没忘记他，我真替他高兴。”

　　接下去的时间里，周娜措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很简单，没有波澜壮阔的坎坷曲折，也没有好事多磨后的终成良缘，只是一个在外人听来极其平淡的人生插曲，可是对故事里的人来说，这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周娜措不是原生的狄山人，她的母亲是狄山人，父亲却是一个汉人。当年她的父亲游历至此，遇上了她的母亲，一对年轻人很快陷入了热恋中，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之后，男人翩然潇洒离去，女人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可想而知当时女人的处境是多么艰难，经过了与雷霆风暴的抗争后，她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然而她的处境并没有因此而改善，不过是多了一个孩子与她一起受罪罢了。

　　她们被部落与家族抛弃，母女俩独自求生。很快周娜措跌跌撞撞长到了十五岁，少女初长成的袅娜体态给她带来了新的麻烦。那一日她在草甸上牧羊，被两个其他部落的男人盯上了，对于一个没有部落与家族庇佑的女孩来说，似乎遭受凌辱与欺侮是必然的，视野里是晃动的天空，草甸上的植被被压倒，她放牧的羊群四散奔逃，然后是周云岳的出现，他救了她。

　　“我讨厌男人，尤其是你们汉族男人。”周娜措说，“一开始我也讨厌周云岳。”

　　只是凡事总有个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周娜措对周云岳的感情渐渐发生了变化。一个是被发配到边疆的罪人，一个是被亲族抛弃没有归属感的“杂种”，在这片茫茫草原上，两个人更像是彼此的慰藉。

　　“他不怎么说话，但帮了我很多。”陷入回忆中的周娜措脸上是薄小荷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

　　薄小荷问：“后来呢？周云岳现在在哪里？”

　　像是美梦被惊醒，回归残酷现实，周娜措的神色倏地冷淡下来：“他死了。”

　　周云岳死于斗殴。瀚海有不少汉人，皆是因为犯了事被发配至此的，这些人又各自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帮派。周云岳从前在京城做的便是这事，很快便加入其中一个帮派，因为下手狠而迅速闻名。在一场与别的帮派抢地盘的乱斗中，被人捅了三刀而死。

　　一个犯人的命不如草芥，他死得悄无声息，尸体被随意抛掷在乱葬岗上，连卷裹身的破草席都无。周娜措知道后，买了一口薄棺，按着汉人的丧葬习俗将他葬下。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个故事在周云岳死后便没了结局。

　　“他不怎么说话，只有在说到你的时候，话会多一点。”周娜措看着薄小荷，“他说他对不起你。如果当初他听你的早早收手，现在可能就完全是另一个人生了。他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弥补你。那一天，我没想救你的，我自己也过得很艰难，没有余力去帮助别人。可是我后来听他们叫你王妃，我才知道你就是他惦念着的那个人，所以我才救了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周云岳，他死了，他的愿望我帮他完成。我本来叫娜措，但我听说你们汉人女人出嫁以后，要跟着男人姓，我就给自己加了个姓，周。”

　　周娜措只用了一刻钟，便讲完了周云岳短暂的一生。薄小荷不曾想到，她与周云岳多年以后的重逢，是在别人口中。而她如何有幸，还能收到他以生命的余温作为礼物的馈赠。

　　那一天晚上的薄小荷没有睡着，黑暗中她知道周娜措亦没有入睡。她对着周娜措的方向，轻声道：“谢谢你——替我，替周云岳。”

　　周娜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啜泣，一直以来她表现得很平静，可是在这个深夜里，颤抖的尾音将她那些情绪出卖曝晒，仿佛撕开了一个小口，得以让人窥见她隐藏得极好的内心。

　　瀚海的冬天正式来临了。狄山人逐水草而居，在冬季来临的时候会向温暖的地方迁徙，而周娜措因为没有部落与家族，从来是一个人过冬的。在深秋向初冬过渡的阶段，她与薄小荷像两只松鼠一般囤积了大量的食物、皮毛与燃料，等到冬雪完全覆盖了枯黄的草场时，两人就缩在重新加固过保暖过的毡房内，喝着暖暖的“乌古台”，嚼着牛肉干，听着帐外呼号的寒风。

　　薄小荷想归家的念头与日俱增，但是狄山残酷的凛冬让她不得不暂时遏制住这样的想法。冬日无聊，有一天她问周娜措：“有镜子吗？”

　　这个一直以来十分简单直爽的姑娘竟然罕见地表现出了迟疑，支支吾吾道：“没有。我们狄山的姑娘不用镜子。”

　　薄小荷看了一眼周娜措盘在脑后繁复的发辫，沉默地盯着她。

　　周娜措最终给她拿来了镜子，然后立刻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薄小荷深吸一口气，竖起那面铜镜，镜中映出了一张憔悴不堪的脸，脸色灰白，头发干燥枯黄，嘴唇干裂，嘴角还有泡，这副容颜给人的直观感受就是病态和羸弱。

　　周娜措在帐外的风雪中打着哆嗦，艰难地组织着等会儿进去后安慰薄小荷的语言。她是个女人，非常清楚女人对于自己容貌的珍视程度。更何况，薄小荷曾有着那样美的一张脸，很难想象当她看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时，心绪会多么的复杂。

　　等周娜措终于扛不住寒风的肆虐，钻进毡房时，却见薄小荷一脸平静。镜子没有被砸碎，只是被反扣着放在了桌上，看到周娜措进来，她甚至还朝她笑了笑：“是不是要煮‘乌古台’了？”

　　“啊？哦、哦。”周娜措有些结巴，但同时心下也松了口气，她其实不擅长安慰人，她自己的生活苦，因此也给不出什么甜。

　　当夜，薄小荷在温暖的羊毛毡子里，一一抚摸过自己的皮肤。原来那些细腻有弹性的肌肤，此时是一片干巴巴的松弛。她瘦了很多，又因为产后的疾病躺了许久，这场迁延许久的疾病给她带来的影响不仅仅表现在脸上，还有身体的各处。

　　自从她来到狄山后，从来没有哭过。却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夜里，终于落下了泪，为未明的前路、为枯萎的自己。

　　在毡房内的各种物资将要消耗殆尽时，初春终于来临了。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季，薄小荷与自己的身体进行了一场抗争和拉扯。她强迫自己下床，迈着软绵绵的无力的腿，在毡房内行走。起初，要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每走几步还要停下来喘口气；后来体力渐渐跟了上来，能不扶墙绕着毡房走一圈；饮食上，她强迫着自己多吃，风干的牛肉、烤的腌的羊肉、肉汤，奶皮子、奶酪、奶酥，周娜措第一次看她吃得狼吞虎咽，愣了好久。

　　身体也给予了回报。在化雪的初春时节，薄小荷已健康了许多。她能出毡房了，甚至能帮着周娜措放牧羊群。化雪的草场十分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漉漉的枯草和泥土中行走，脚下艰难，但她的心情却格外酣畅，头顶是寂寥苍茫的一望无际的天空，草原上的风带着水汽吹过她干枯的头发和皮肤，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而她归家的希望就如同新发的草芽，破土而出。
　　周娜措神色匆忙地跑来，一把拉过薄小荷，脚步不停地扯着她往毡房跑：“我们要走了！”

　　薄小荷心陡然一沉：“怎么了？”

　　周娜措手脚麻利，一边拆毡房，一边道：“你的丈夫疯了一样地找你，现在狄山这边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哈扎部落的王在四处搜寻汉女，我怕他们找到你，对你做不好的事。”

　　薄小荷闻言，也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收拾细软打包衣物，与周娜措一同拆毡房，将行李放在牛背上，最后赶着牛群离开了。

　　薄小荷回头看，这是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的地方，这是她在泥泞中挣扎出来的地方，过去在这个地方的日日夜夜埋葬了她的眼泪、心绪和忧愁，如今，告别却来得这么突然。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水草丰美，我们去那里。”周娜措以为薄小荷是为前景担忧，特意安慰她。

　　薄小荷点点头，跟着周娜措往狄山腹地而去。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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