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都

　　黎秋回到骨栈，缙云晰还躺着，他面容平静，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眉心那枚诡异花钿闪了闪，一缕金光潜入其中。

　　天又黑又暗，又无火光，黎秋压过黑暗，覆上他温热的脸颊。

　　柔软细腻的感觉，是活着的证明。

　　他掀开被褥，右手移到他腹部，从衣内探进，触摸到那道剑伤遗留的疤痕，明明刺得不深，偏偏留下了痕迹。

　　他趴在他肚子上，听着他不远处胸腔内的心跳，缓慢平稳。时而，能从胃里听见咕噜咕噜的声响。

　　“是饿了吗？”黎秋心想，不自觉弯着嘴角。

　　敲门声又响伴随着鬼官的声音：“是我。”

　　黎秋起身：“进来。”

　　鬼官进门，瞧了眼床上缙云晰的状况，转而对黎秋道：“地宗已回阎殿可眼下神君神志未清，所托要事也只能推迟。地都不宜久留，您还是先带神君出去为好。”

　　黎秋点了点头，他也正有此意。他背上缙云晰，跟着鬼官往地都深处走去。

　　进时走五行阴门，去时则要走五行阳门，与转世轮回的阴灵一道，只是有鬼官引路，则不会迷道。

　　鬼官点着燃魄火的灯笼在手中摇了三下，阳门开启。

　　黎秋正欲离开之时，之前冲出离尘道的散魂又伺机出动，对着黎秋那处冲去，似要剥夺。

　　鬼官将他二人往阳门外一推，同时加大了燃魄火力，火苗冲出灯笼口将那散魂团团围住，烧毁了他空荡右袖。如先前那般又将他赶回离尘道。

　　黎秋顺利回到魔宫，首先将缙云晰安置在浅微殿，因未找到绿袖，只好召了其他的侍婢照顾他。

　　继而，立刻去了前殿。

　　侑觞坐在黎秋的位置上，墨卿坐在下臣位子上。

　　两人又在为了出宫，争论不休。

　　黎秋直接进入，争吵声立即停下。侑觞站起，疾步来到黎秋面前。

　　“尊上，您回来啦。”

　　黎秋点了点头，接着目光投向墨卿身上，道：“你跟我来。”

　　墨卿疑惑跟上，被黎秋带去了浅微殿。

　　墨卿看着床上的缙云晰，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也是同样的状况。

　　“他一直没醒，你看看是什么原因。”黎秋说道。

　　墨卿走上前去，探了探他的脉搏，又解开他外衣，望了望他全身上下。

　　他收手，怪道：“他身体并未受伤，头部也没有受到撞击。那他是何时开始昏迷的？”他转向黎秋问道。

　　黎秋将之前发生之事告诉墨卿。墨卿心中有数，他重新探上缙云晰额头，开了命纹，在他脑内探寻。

　　医者就医时，无论是棘手的病症还是简单的疾病，都不会在脸上显露出相关的情绪。

　　可墨卿此时的表情已不能仅仅用震惊来形容了。

　　“这，这……”

　　“怎么了？”黎秋急问。

　　墨卿：“他的魂魄千疮百孔，碎了一半。”

　　黎秋大惊，深黑的瞳孔骤缩，血丝浅爬，又很快隐下。他跨向床边，也一手覆上他额头，显然不信。

　　“怎么可能。”经过探寻，黎秋也不得不信。

　　墨卿安慰道：“他转世轮回，应是强行恢复的神志，地都保存的那段记忆突然回归，对他的神志产生压迫，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怎么治？”黎秋直截了当。

　　“要么找，要么补。”墨卿言简意赅的回答。

　　“碎魂要找，难于登天。”侑觞看着黎秋说道。

　　“况且他现在神魂不稳，等不了多久。”墨卿接话。

　　“那就补！不管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他好好的站在我眼前！”黎秋厉声。

　　“是。”墨卿退出殿内。

　　“侑觞，出动暗卫，将浅微殿给我保护好，若是再把他看丢了，我要他们的命！”

　　“是……是。”侑觞遵命。

　　屋里的人一下都退了出去，只剩黎秋与躺在床上的缙云晰。

　　黎秋将他的外衫脱去，又将他的中衣整理好。

　　他亲了亲他的眉心，又吻了吻他的脸颊。

　　眼底戾气收敛，嗓音温柔如潺潺溪流：“缙云晰，快点醒来，然后对我说，你回来了。”

　　补魂一事，前所未有，自然不能贸然行动，只是黎秋命令已下，硬着头皮也要上。

　　寻了医籍百本，竟在一本八卦道文中找出些渊源来。

　　墨卿回去寻方找药，在敛珍台泡了几日，最后抬着几大盒药材去找黎秋。

　　法子虽有，代价极大，要补魂魄，需得他人的精魂来补。普通人的魂力不强，一个不稳自身难保。且说，黎秋也绝不会强迫他人献命，那么这最好的药引就是黎秋自己。黎秋也心甘情愿，不会有任何抱怨。

　　黎秋魂力虽强，可到底动了根本，对人生体伤害极大。所以，在取出精血之前，需要摄取足够的药物来稳健身体状况，那样血引子的药性和血性才能融合在一起。

　　每三餐都是一大碗的苦药，黎秋喝的毫不犹豫。

　　每傍晚，日落之时，放一次精血，制成药丸，泡在同样的药材里一夜，隔天日出，再施法给他服下。

　　一连半月不间断。

　　黎秋日日与他同寝，抱着他才能入睡，若是夜间听见什么小声响，则会立即惊醒，生怕漏了他清醒的第一刻。

　　这魂补了一月，缙云晰仍时不醒，连墨卿都有些丧气。

　　异派又有势头，元族蠢蠢欲动。黎秋一边忙着前殿事宜，一边又要照顾缙云晰，好在有侑觞帮衬着。

　　侑觞站在前殿，向黎秋进言：“尊上，自北谷一战之后，元族在暗处休养生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们的据点。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形势对我们很不利。”

　　“躲在暗处的老鼠，偷偷摸摸的□□繁衍。”墨卿边握着扇把，敲击另一手掌，边走了进来。

　　“我何尝不清楚。昨晚探子来报，魔夜林又有魔人出没，想来他们是又要有行动了。”黎秋继续话题，并没有因为墨卿的插话而停止。

　　墨卿：“那是否要去魔夜林仔细探查一番，或许能借此找到异派的藏身之处。”

　　黎秋：“可以，那派……”

　　“尊上，属下愿意前往。此事事关重大，知晓的人不宜过多。”侑觞打断，话说的有些牵强。

　　黎秋微微点头，有同意之意。

　　墨卿难得开口：“尊上，您日理万机还要照顾病人，本就分身乏术，眼下让侑觞出了宫，岂不是雪上加霜。”

　　“属下出宫，就是为尊上分忧，怎会雪上加霜。”侑觞面向墨卿，口气温和的反驳，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为尊上分忧的大有人在，不过是探查魔人，侑觞大人何必亲自前去，岂非大材小用？难不成你是在逃避什么，所以才急着出宫？”墨卿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侑觞额角冒出冷汗，微不可查的流下，暗红色的皮肤竟然有些发青。他笑的越发勉强，还在强装镇定：“墨卿大人说的话，侑觞不懂。侑觞只是为尊上效绵薄之力罢了，何来大材小用一说。”

　　墨卿目光了有深意，他靠的越来越近，恨不得在他脸上盯出花来。

　　侑觞轻推他肩膀，立刻转向黎秋，好像在向他求助一般：“尊上，若是无妨，就这样决定可以吗？我即刻启程。”

　　黎秋还是点头同意，侑觞如获大释，匆忙出逃。

　　墨卿看着他的背影轻哼了一句。

　　“你们怎么了，针锋相对的。”黎秋随口一问。

　　“没什么，深宫寂寞，找人斗斗嘴而已。”墨卿笑着回答，说罢，召人端了药进来。

　　黎秋皱着眉头，秉着呼吸一口气喝下一大碗苦药。褐色的浓稠染红了他苍白的双唇。

　　墨卿为其调理了一番后，将他手腕的绷带解开，一道红线粗细的血痕刻在他白皙的手臂上。

　　墨卿：“您的自愈能力都治不好这伤口，看来会留下疤痕了。”

　　“无碍。”黎秋果断回答。

　　墨卿：“痛楚会一次一次叠加，您忍着些。”

　　鲜亮的红色从手腕的伤口内汩汩流出，流进盂内。

　　黎秋冷汗涔涔，全身绷紧，就像被人从脚底刺穿一般，脊梁被利器切成碎片，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额嗯，哈，哈，哈。”

　　他急喘着气，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一阵的低吼，痛苦残忍的刮剜着他每一寸肌肤。

　　他面上血色一瞬间全部褪下，墨绿的眼眸也失去了光泽。

　　他仰头瘫软在椅背上，虚脱无力，自行调节着呼吸。

　　墨卿将盂盖盖上，将绷带重新包扎好。

　　他道：“尊上有想过放弃吗？”

　　黎秋：“嗯？”

　　墨卿：“一个月了，已经。他还是没有醒来，既算他醒来了，或许也不是从前的他了。一个灵魂不完整的人，
　　根本算不得是人。“

　　黎秋闻言轻笑，仿佛对他的话毫不在意：“后悔是这世上最让人痛恨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紧紧抓住的。这是他教给我的。”

　　“后悔？”墨卿一边端着血盂出了前殿，一边喃喃。

　　“后悔？后悔？后悔？后悔！我再也不想后悔了。”

　　墨卿将血盂塞到绿袖手中，吩咐她将其送去敛珍台，然后一路跑去侑觞住处，门口的侍婢却说他已离开。
　　他又立刻前去魔宫大门。

　　魔宫大门正徐徐关上，从逐渐缩小的门缝可以看见侑觞的背影。

　　黄沙飘散，遮挡着他隐隐身姿，久违却熟悉。

　　墨卿疾跑而上，还是没能赶上，大门被关紧。他蹲在地上，抱着头拼命喘息。

　　他一拳捶地，悔恨道：“为什么，我现在才察觉。等你回来，我跟你秋后算账！为玠！”

　　“阿嚏！”

　　侑觞感到一阵恶寒，猛的一个寒战，颦着眉头回望了魔宫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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