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每年八月十五宫里向来都是要在保和殿举行盛大筵席，在京的蒙古王公、亲王贝勒及其家眷均在邀请之列。一时之间，天家气象威严，宫廷之中张灯结彩尽显盛世气派。
　　自打去岁淮河再次决堤，为尽全力加固河堤，避免“一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的情况，朝廷斥巨资遣最好的工匠前去修筑，国库紧张。如此一来，皇上提议今年的仲秋只办寻常家宴，仅邀请几位熟络的亲王、后妃、阿哥、公主赴宴，连亲王福晋都未获准参与宴会。据说皇上的意思是那晚大家尽可随意些，一家人开怀畅乐便好。
　　既然没有邀请那么多宾客一同赏月过节只以寻常家宴视之，地点也由保和殿移至乾清宫殿前。往常每逢家宴安排座次都是阿哥、公主与各自母妃相邻而坐，妃嫔按位份高低顺坐，而今日却是嫔妃们坐在皇上右手边，阿哥、公主按序齿依次落座。

　　待家宴开始，皇上被宫人簇拥着到龙椅上落座，参宴之人纷纷起身敛容，一时之间，细玉珠软碰触之声，罗缎丝帛摩擦之声四起，众人伏地高呼“万岁”。
　　皇上微一抬手，赵昌立即会意，旋即扯着嗓子高喊一声：“起！”
　　众人叩谢后方才站起。
　　我跟随众人起身落座后，凝目望去，皇上左手边坐的是太子，坐在皇上右手边的居然是经久未见的博尔济吉特台吉策棱。最近的几次家宴，皇上都有意让策棱陪侍一旁，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皇上依然属意让策棱成为额驸。想到这，心里略微一松，想来我跟策棱的事已经落听了，只是不知嫁给他的到底是哪位公主。
　　与策棱同坐的慈眉善目的妇人正是先前在乾清宫见过一面的蒙古札萨克亲王福晋。看到她我微微惊愕，不知道这位蒙古福晋究竟是什么来头，出现在乾清宫寝殿足已使我意外，而此番又出现在连亲王福晋都未在受邀之列的家宴上，再联想到当我提到她时八阿哥那惊惶的神情。对于她的来历我心怀疑虑，如同碰到难题，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答案。
　　从小养成的习惯便是把想不明白的事搁置到一边，说不定以后哪日开了窍，也就明白了。如此一来，我兀自摇摇头，不再去想。
　　收回的目光刚好从坐在我右前方的八阿哥身上扫过，见他歪着头看向我，他似乎知晓我正想什么，微不可见地向我定定地颔首。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扯出一抹笑。
　　看到我笑，他才放心转过头，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只是这不易察觉的隐忧，竟惊得我心里徒然一跳。

　　皇上示意赵昌把酒盅斟满酒，端起酒盅，向众人朗声道：“今日是仲秋佳节，即是阖家团圆共享喜乐之日，故而今晚只有朕的家人参宴，既是家人，就不必拘泥于礼数，尽兴畅乐便好。今晚的第一杯酒，朕先干。”语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皆是鼓掌叫好。
　　皇上虽说大家不必拘泥礼数，随意畅乐，龙椅之下，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无礼，仍旧小心谨慎。
　　酒过三巡，众人兴致渐涨，觥筹交错，欢歌笑语；庭中，鸣钟击缶，乐声悠扬，舞姬女婢轻歌曼舞，莺莺切切。
　　一曲舞毕，嘉仪款款起身，端起酒杯，如弱柳扶腰，盈盈施一礼，为皇上敬了杯酒，含笑道：“皇阿玛朝政繁忙，案牍劳心，今日适逢家宴，嘉仪斗胆提议，既齐聚于此，不妨行投壶令以助兴。”
　　皇上搁下酒杯，赵昌眼尖，立即将酒盅斟满酒。皇上面带嘴角微笑，并未过多思忖，立即朗声道：“嘉仪所说，甚好。”转而端起酒杯，右手食指和拇指无意间捏着酒盅把玩，凝望星空，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七年前，朕亲率中路军征伐噶尔丹。昭莫多一战大获全胜，当夜与军营官兵饮酒同乐。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那夜推杯问盏间玩得最为畅快的便是投壶令。”
　　说罢，皇上笑吟吟地看向裕亲王，裕亲王即刻会意，与皇上遥遥对饮：“皇上所言正是，臣记得那时候投壶最准的便是常宁，只可惜……”裕亲王没有再续说下去。
　　恭亲王常宁，乃先帝第五子，性子恬淡，与世无争，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弟弟。因在西北常年随军驻扎在阴冷山坳，身体抱恙，康熙三十五年战事大捷后，见噶尔丹已再无反扑之力，随即主动请辞，退居王府，今年六月初患病辞世。
　　皇上眼色黯淡下来，搁下酒杯，回忆道：“想当年朕的弟弟，安北大将军率领右翼军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荣耀一时。若是没有常宁，大清国与噶尔丹之战，只怕还要再打几年。”话毕，仰首干进杯中酒，肃声道：“传朕口谕，恭亲王常宁已故第一子永绶封辅国将军，二子满都护封位镇国公，第三子海善赐封多罗僖敏贝勒。”
　　坐在一侧的太子觑着皇上面色略略和缓了些，拊掌道：“皇阿玛圣明，想来恭亲王在天之灵也得宽慰。若说投壶，儿臣在若干年前也曾玩过，近些年有幸在皇阿玛面前堪当大任，事务繁多，却是再未碰过。今儿嘉仪提议颇好，儿臣也想重温一次。”
　　嘉仪抿嘴笑道：“若是太子能加入自然是好。”
　　皇上低吟道：“投壶，射之细也。朕记得当年昭莫多战后夜宴所用青铜投壶及镂空雕青竹箭矢还珍藏在乾清宫，说来也是多年未见过这等热闹的场面了。”转而唤来赵昌吩咐道：“去把朕的投壶和箭矢一并取来。”
　　“赵总管请留步，”嘉仪叫住赵昌，看向皇上，说道：“回皇阿玛，嘉仪有个想法不知可当说？”
　　“但说无妨。”
　　“谢皇阿玛，”嘉仪施以一礼，道：“寻常投壶者，必以红豆或黄豆遍洒壶底，以防箭矢投入后不慎弹出。而今日不同，在场者无论观者或是投者大多自小骑射皆娴熟，不如加大难度，去掉壶底的豆粒，箭矢跳出即为废箭。另外，可否将‘投壶’改为‘射壶’，看起来会有趣些。”
　　我心里暗暗一笑，皇家子女自小便接受骑射训练，以射箭方式投壶并无不妥，可若是将壶底不撒豆粒，其难度可谓大大增加。反观之，嘉仪的箭术与那些但凡上狩猎场必有所得的阿哥想比略显不足，但在公主中却是佼佼者。她既然这么说，必是有备而来。
　　皇上听完，点点头，笑道：“倒是从未见过的玩法，朕相信这样难的投壶朕的阿哥公主们应该不在话下。”
　　既然皇上如此说，便是赞同嘉仪之语，在座的阿哥和公主自然是没有敢说“不”的。
　　赵昌退下后，皇上继续说道：“嘉仪，既是你提议的，这第一局便由你来，好给他们一个熟悉规则的时间。”
　　嘉仪唇畔抿着笑意，从容和缓道：“皇阿玛亲自提名让嘉仪来比试，儿臣只好献丑了。只是……嘉仪斗胆一问，若是谁能拔得头筹，皇阿玛可有什么赏赐？”
　　皇上还未来得及回答，嘉仪生母通嫔起身对嘉仪嗔怒道：“嘉仪，家宴之上莫要无理。”通嫔身姿绰约，柔情婉娩，穿了一袭水绿色绣白玉兰衣裙，鬓边仅以几支素银簪子点缀，一身装扮虽简单，却难掩妩媚之质。
　　皇上抬手虚空着向下按了按，并未过多言语。
　　如此一来，皇上心情畅然大好，面带着微笑，看向坐在下方的阿哥公主们，朗声道：“嘉仪都已经问朕要赏赐了，你们可还有谁想要一同比试的？今日拔得头筹的人，可向朕索要广储司库内任意一件贡品！”
　　嘉仪笑说道：“皇阿玛一向赏罚分明，若是输了，可有什么责罚？”
　　皇上默想了一瞬，说：“今日既是良宵佳节，众人齐聚于此寻欢作乐，输了的人不妨唱首曲儿助助兴。”
　　听到这，我心里想，若是玩游戏输了的人不会唱曲儿却偏要当众当歌也是有意思，没想到平日威严的皇阿玛也能想到这儿。一面想着，一面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十阿哥。先前曾在九阿哥府上听他唱过，那日他听戏听到正浓，忍不住开口咿咿呀呀哼唱几句，险些把戏台子上的优伶的歌调给带偏。
　　正掩口笑着，没想到坐在我左前方的十阿哥突然板着脸回头看着我，我猜他也刚好想到此，见状，笑得愈加畅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